(第一百零七回散馀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本是一样的儿子,贾母非得分出一等公民、二等公民来;形同后来的中国,本是同村的人,非得分出农民阶级与地方阶级、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来。但只要贾政的利益没有被触犯,贾母总还是高兴的,这次也是:
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
……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贾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贾母听了,又急的眼泪直淌,说道:“怎样着?咱们家到了这个田地了么……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
贾母比任何人都会表演,她不是想得太简单,她是装作想得很简单。作为实际掌权人,她真的不知道贾府连一天两天也未必撑得住吗?哪里去弄这几千两银子的路费!贾赦被发配到西北边关,贾珍被流放到东南沿海前线,钱是不能不带的,假如不上下打点,怕是要大受罪。
贾政道:“……如今……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都跪在地下哭。
贾母当众大哭已不止一次,老太太年纪大了,表演艺术更加精湛,明明是“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但哭得像真的似的。很多中国人,都是天才的表演家。鲁迅说中国人是“作戏的虚无党”,诚有以也!
贾母一辈子“走自己路、享自己的福,让别人去骂吧”,今天,她总算明白了半回:事物是联系的,人不是孤岛,不关心别人,最终也将毁了自己。
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的分派,说:“……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邢夫人)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过日子……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给他(她)三千两,叫他(她)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外头还该着(欠着。北方方言)账呢……拿这金子变卖偿还……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偏袒。北方习语)。宝玉已经成了家……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李纨)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府的财政危机已非一日,但王熙凤不可能公开说,一说显得自己理家无方无能。贾母本不缺少生活费,但私房钱还是有的;读者不要奇怪,正如毛泽东的生活完全由国家负责,但他是中国当时唯一按国际标准领取稿费的人。贾母把钱分配得很合理,只是没有贾环的一份。这是贾府第一次账目公开。假如她早几年也这样做,那她就可能成了贾府的华盛顿了。
贾政等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贾母道:“……那些地亩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吧):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王夫人)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吧)。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
相比之下,贾政就远不如妈妈精明强干,“九斤老大,一代不如一代。”
贾母想到企业要瘦身,不可贪大贪多,更不可贪虚名造成资金链断裂,于是让贾琏变卖土地填补亏空。这样的具体措施,贾政一个都想不起来。假如让贾政去管家,早领到悬崖边了。还有甄家暗藏到贾府的金钱,贾母也毅然决定要送回给人家,当初,甄家总认为贾府有元春娘娘罩着,最安全最可靠,而其实,在专制国家,皇帝本人也不安全,何论贾府。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着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一时下不得台来。”
贾母何等聪明,凡事哪能瞒过她的眼睛!虽然王熙凤一天到晚陪她开心并精心营造和谐发展的氛围,但贾府“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这句话太真实了,它道破了历朝历代统治者的伪装,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改革、改变。
反过来说,贾母知道真实情况又是怎么做的呢?一切都没有影响她本人享乐,她甚至从来就没有提醒过或暗示过王熙凤要节约、要改良。她什么都不说,只想安安稳稳掌握着权力、笑看众人讨好,那情境,怎一个爽字了得。但现在,一切应该结束了。该来了,总会来的,挡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