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专制国家的主子其实特不喜欢忠臣,忠臣爱说实话、爱较真,影响自己胡作非为;倒不如奸臣用着顺手。如不信,看看焦大。功劳显赫、九死一生的大忠臣焦大同志在宁国府毫无地位。焦大看不惯贾珍、贾蓉父子的浪荡成性;但贾珍、贾蓉父子也看不惯他的死板:一天到晚高喊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何必呢!我家的老一辈打江山就是为了让子孙享受的(这话当然不能明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何苦呢!
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
焦大见问,便号天蹈(“跺”字更好)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儿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的披头散发,拘(“圈juàn”字更好)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都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的破烂,磁器打的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哪)里倒叫人捆起来的……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吧)!”说着,撞头。
反过来说,如果焦大成为贾府的大领导,贾府人民是不是就能得解放了呢?我说,结果会更差,仆人们更没有保障。如不信,我们再听听他的哭诉:“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哪里倒叫人捆起来的!”
这几句也是神来之笔,把中国人“奴隶与奴隶主”的转换式心态揭示得无以复加。焦大的言外之意:我应该骑在别人头上!焦大只是个忠实奴才,每一个忠实奴才都有成为残忍奴隶主的潜质与动力。中国人往往只恨上层人物凶暴,却不知当他们身在下层时也是这个德性。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中国民间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上层的行为方式;民间是土壤,上层是植物;有什么样的土壤就有什么样的植物;有什么样的人民,才有什么样的贾府。别只怪上层,先反省自己与周围。
众衙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搅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大家看到了吧,就连贾政也讨厌焦大,竟然连一句安慰之语都没有。焦大是“一片丹心向阳开”,但阳光不喜欢“丹心”而更喜欢狼心狗肺、私心杂念。焦大,贾府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当面效忠,你别哭了。
众警察见闹事的是八九十岁的老头,出于怜老惜弱,就没有驱散他或殴打他,也没有开推土机轧他。焦大,真幸运。
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姨父在那(哪)里呢?”贾政道:“……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及,又许他们钱……”贾政……说:“就是好亲友,在火头儿上也不便送信……”
薛蝌道:“……那边东府(宁国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不从,凌逼致死……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张华)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bú shi(错误。北方方言),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贾府兴盛时,朋友众多、宾客盈门,而现在连个来帮忙的也没有,贾政落泪,还不完全是因为作难丢人,也在于对世人极度失望。读者朋友,你先别感叹世态炎凉,你先问自己一句:我能做到表里如一、始终如一吗?
倪二暗里发威,挑唆张华状告贾府逼死尤二姐(估计鲍二媳妇之死,现在也被抖搂出来了)。这一招很致命,贾琏在国丧期间偷娶尤二姐,等于后世的反革命罪。
薛蝌……又出去打听,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听说李御史今早参cān奏(状告)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哪)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
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cān(被告发)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可恨那些贵本家都在路上说:‘祖宗挣下的功业……不知道飞到那(哪)个头上去呢,大家也好施为(施展。“施威”则误)。’”
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老爷忒tuī(太)糊涂!东府(宁国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和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薛蝌的品质很好,关键时真诚地帮助贾政,虽然他不会真正起到什么作用,但对于贾政等而言,毕竟是一种难得的情感安慰。这样的事情,至今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
贾政本来就有点自私、有些糊涂,现在发急,更自私更糊涂了:一边抱怨关键时刻没有一个帮助自家的,一方面又坚决不想管别人的事。呵呵,贾政这种人,太多了。
贾府的本家们同贾政的素质也差不多,他们不关心贾府的死活,只想看看热闹,猜猜贾府的爵位最后将属于谁。这与老百姓不关心出事官员的死活,只想知道继任者是谁一样。
而其实,远方的平安州恰恰与贾府密不可分:贾琏出差去的就是平安州,(这期间王凤姐骗尤二姐进了大观园)薛蟠遇强盗遇柳湘莲也是在平安州。贾府因为与平安州有了联系所以倒了霉,呵呵,又一个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