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薛姨妈盼星星盼月亮,薛蟠终于来信了,信的内容让今天的我们会心一笑:原来古已有之。
男(儿子自称)在县里也不受苦……想是我们的情(礼物或关系。北方习语)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省里)反/驳下来了……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信),快快托人求道爷(省长)去……银子短(少。北方习语)不得,火速,火速!
“银子短不得”,此言是真理。
事情很搞笑,薛姨妈只给县长送了礼,但省长不干了:凭什么不给我钱?受贿面前官官平等嘛!再不送钱,呆霸王的屁股要疼了。
薛姨妈估计也习惯了儿子打死人没有事的情形,但这次真的没有想到这么麻烦,“又哭了一场……只得叫薛蝌到那里去照料……连夜起程。”宝钗也跟着忙了大半夜,“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了的,心上又急……次日就发起烧来,汤水都吃不下去……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
王夫人又……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她)糟蹋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她)家忙乱……今冬且放了定(定礼),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
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大家……都掩住了。宝玉……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满腹猜疑。
宝钗大病这么一次,引得王夫人心疼不已;而长年病着的黛玉并没有让王夫人真正在意过;王夫人从来没有说过黛玉“是我家的人”。人啊,真有一个“缘”字在其中。黛玉与王夫人从来就没有任何真正的“缘”。
爱情本是两个人内心的自然追求。宝玉与黛玉的庄严对答,让我们也肃然起敬,一赞一叹:
宝玉……笑道:“很是,很是……我虽丈六金身(佛身高一丈六尺,黄金色),还藉(同借)你一茎(代莲花。佛从莲中诞生)所化(产生)。”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她)好,他(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她)好,他(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传说弱河三千里长),我只取一瓢饮(女子虽多,我只爱你一人)。”
黛玉道:“瓢之漂水(比喻婚姻不能自主),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我自我主张啊)。”
黛玉第一次正面向宝玉提出最现实的问题:宝姐姐偏偏要和你好,你怎么办?宝玉的回答很坚定“水自流,瓢自漂”:她是她,我是我;我这个瓢,绝不随波逐流。
宝玉说的全是真心话。这是一对青年的生死之约。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我们自己约好了,一切就确定了。事情哪里如此简单,强大的瀑流会将宝玉这样的小瓢冲得颠簸无助;然而宝玉也并不是瞎吹牛,他最后出家了,“瓢自漂”——我自有主张,我不会安于摆布。
黛玉道:“水止/珠沉(均表我突然离世),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柳絮沾泥不再飞,喻死心相爱),莫向春风舞鹧鸪(不会再在春风中对着鹧鸪飞舞着调情)。”
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kuáng语(不说假话)的。”宝玉道:“有如三宝(佛祖、佛典、僧人。此为以三者发誓)。”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代表)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暗喻事在人为)’。”
宋代参寥的原诗是“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高鹗(或曹雪芹)改动后的诗句另有含义,“鹧鸪”在中国文化中表思念(思人、思乡、思国),其叫声为“行不得也/哥哥”。宝玉此语,则是承诺:蜜语对君一个讲,爱心不再向他人!
我想起海明威名作《永别了,武器》的伤感结尾:
“我就要死了,”她说……“我本想写封信留给你,以防万一,可是没有写。”
“要不要找个教士或者什么人来看看你?”
“有你在就够了,”……“我不害怕。我只是憎恨死。”……她笑笑……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不会把我们的话又向别的女人重复一遍吧?”
“永远不会。”……“我不要她们。”
宝玉以“三宝”(因佛教离了此三样,则不成为佛)起誓,表示决不食言!“老鸦……飞向东南”,在西方,乌鸦是神鸟;在中国,乌鸦是恶禽。但林妹妹说:命运在我们自己手中!(如果我不能掌握命运,我还可以掌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