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庆宁
没有人知道,我最骄傲的时候,是父亲当年向义工介绍我是作家的那一刻。
一
我父亲是在芝加哥卡不里尼绿色住宅群附近的贫民窟里长大的。至今,那绿色的住宅群还是很多穷人摆脱贫困与危险的梦想家园。如果没有见过父亲居住过的破房子,你很难理解我父亲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
父亲和我都是非常感情用事的人,我们对自己的感觉和观点都很执著,因为,我们有着意大利人的血统。从懵懵懂懂的小女孩进入豆蔻年华,我和父亲之间的争论开始升级。那些年,几乎每餐饭我和父亲都会为一个问题争论不休。从政治、女权运动到越南战争,我们无所不争,而且总是针锋相对,谁也无法说服谁。争论的很多话题中,有一个话题僵持了许多年,那就是,关于我的职业选择。
“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是当作家的料。”父亲总这样大声地说。
“或许,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是当作家的料,”我反唇相讥,“不过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当作家的料!”我说得一点儿没错,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从小在一个父亲挣的漂亮的大房子里长大,房前有一块绿色的大草坪,家里养着一只加拿大牧羊犬。我家有很多房子,不愁吃喝。我所有的任务就是在学校拿高分,别犯什么大错。
二
父亲年轻时代是在一个狭窄的出租屋里度过的,他得照顾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寡母,还得照看两个未成年的弟妹。无论三九寒冬,或三伏盛夏,父亲都得拼命工作,想方设法赚钱养家糊口。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从贫民窟里搬出,有自己的房子,全家人都能过上穿暖吃饱的日子。等到父亲成家后,靠着自己的勤奋与智慧,他果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搬出贫民窟,有了自己的房子,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父亲在他的历史和现在之间挂上了厚厚的窗帘,从不向我、也不向别人说起过去的艰难岁月。在父亲心里,不让人家知道他经历过的苦难是一种骄傲。可是,由于我不知道父亲的过去,我无法真正理解父亲,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给我那么多的指点,总为我设计并不理想的未来。
尽管父亲极力反对,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职业选择,做了一个靠写字吃饭的人。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可又无计可施。
一次,母亲告诉我,父亲经常偷偷拿起我发表的文章看,一遍又一遍地看。虽然,他不再当面谈我工作的事情,可我知道,他一直希望改变我的职业,让我从事一项他认为可靠的工作,比如说当医生、老师或者秘书。
三
那年初冬,我刚满23岁。父亲被查出患上了骨癌,是晚期。医生说,父亲熬不过那个星期了。闻讯后,我从《纽约时报》编辑部急忙往家赶。坐在父亲的病榻前,我泪流满面。听到我的声音,父亲吃力地睁开眼睛,仿佛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让我知道真相,一切就太晚了。父亲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从床底取出一个箱子。这是父亲不久前从车库地下挖出来的、尘封了多年的箱子,箱子里面装着父亲童年和青年时代的照片。一张张照片上记录了父亲的童年时代和青年时代。那时他和他的弟弟、妹妹都还是孩子,他们站在居住的贫民窟前照的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老家、父亲的童年和青年时代。
父亲弥留之际,跟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体重才50公斤,却抬着重达100公斤的煤爬到没有电梯的9层楼。他向我聊到了那个五家人共同使用的洗手间。父亲告诉我,那时,他总担心他母亲和弟弟、妹妹平时吃不饱,冬天穿不暖,担心家里有人生病,没有足够的钱买药和请医生。他还告诉我,每逢周六,富人们休闲娱乐的时候,他会去高尔夫球场做兼职球童。看到那些绿草坪,他的心情会非常愉快。他告诉我如何推销自己,让别人挑选他做球童。等到别人打完一场18洞的球后,碰到慷慨的客人,他会幸运地得到一个硬币的小费。
父亲告诉我,他拼命工作,就是希望我能过得好,不再像他年轻时候那样遭受贫穷的困扰。所以,在职业选择上,他也执意让我选择那些有安全感、有保障的工作。父亲说,这些年来,他多么希望我能多依靠他一点儿,可是,我总是那么独立,那么有主见。我告诉父亲,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依靠他,我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根植于父亲坚强的双肩。当父亲向我道歉,说差点儿折断我梦想的翅膀时,我告诉父亲,其实正是他,让我学会独立,学会飞翔。父亲听到这里,笑了,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可是,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父亲去世前那天下午,母亲和我坐在病榻前,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突然,父亲松开我的手,向医院里的两名义工挥手致意。义工来到他跟前。父亲吃力地对他们说:“你们知道我的女儿吗?嗯,现在我想告诉你们她是一位作家。”刹那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离开我们多年后,我写的小说经常会成为畅销书,为此我得到了无数荣誉。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最骄傲的时候,是父亲当年向义工介绍我是作家的那一刻。
爱的天空
因为爱,所以想让子女好,想让孩子走一条父母为他铺就的人生之路。而我们很多时候,都不愿受父母的束缚,宁愿背离他们的意愿而固执于自己的选择。即使这样,父母也会因为我们的坚强和独立而默默地祈祷,并为我们的一点点成绩而备感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