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毛林拾破烂,好多人都瞧不起。他提个麻袋从店铺门口过,曹老八的媳妇就说:你等等。她给孙子擦屁股,擦过了把脏纸用脚踢出来,让毛林拾了去。综治办给毛林发放过救济款,理由就是他害着病,丧失了劳动力,但是什么病,一直没搞清,毛林也只是说肚子里没一样好东西了,就抱住个树喘气,满脸虚汗。其实毛林知道他是患了肺病,这肺病是在大矿区患的。因为从大矿区回来的人有的已盖了新房,有的家里还买了自行车、架子车和电视,而他却带回来了病,觉得丢人,一直不给人说真相,自买了药三天两头在家里偷偷挂吊瓶。
带灯和竹子突然地进了毛林家,毛林回避不及,就说:感冒了,卫生院来人给挂瓶药。家里还坐着换布,换布说:你呀你,一辈子拽不展,啥病就是啥病么!毛林赶紧岔话,喊他媳妇给镇政府同志烧滚水,他媳妇不在,又喊他女儿。女儿在猪圈里给猪剁糠,一直没进来。带灯就问换布:来照顾妹夫了?换布说:你倒会说落好的话!带灯说:你和拉布是咱镇上的富户了,能不照顾你妹夫?毛林,你日子过不前去,你两个哥每月能给你多少钱?毛林说:都要过日子么,嘿嘿。换布把他的墨镜卸下来放在炕沿上,揉搓眼,毛林拿起来看,说:你迟早都戴个镜,太阳都落了还戴着能看清啥?换布说:脏手!把墨镜又拿过来戴了,对带灯说:我是来看看老街,想把我那四间倒坍的房子再撑起来,看能不能把别人家的废房子也掏些钱买了重盖。带灯说:又要住回老街呀?换布说:把这些旧房新盖了,可以办农家乐呀。镇上大工厂一建成,来人就多了,办农家乐坐在家里都挣钱哩。带灯说:你行!樱镇上真是出了你们薛家和元家!换布说:我见不得提元家!带灯说:一山难容二虎么。元黑眼兄弟五个要办沙厂,你换布拉布要改造老街,这脑瓜子怎么就能想得出来!换布说:元黑眼要办沙厂?!这是真的?带灯说:是真的。换布说:这狗日的!办沙厂倒比农家乐钱来得快。毛林说:你钱恁多的,还嫌不够呀?换布说:你不爱钱钱哪儿能爱你?!毛林就不吭声了。换布说:他办沙厂就让他去办吧,我发展这老街,非要把老街弄出个名堂来,人家华阳坪就是有一条街吃喝玩乐一条龙,繁华得……毛林又插了一句:甭提华阳坪!带灯说:大矿区那儿富是富了,可没咱樱镇美么,空气是甜的,河里水任何时候掏起来都能喝。换布说:咱的水好是好,人活着总不能是树只喝水呀!毛林恼得拧了脖子,又喊女儿,并且骂道:七声八声喊不动你?烧滚水呀,给镇政府同志烧滚水呀!换布起身就走了。
换布一走,带灯和竹子就问起毛林的病情,毛林还在掩饰说感冒了,带灯就挑明你患的是肺病,准确地说是矽肺病,矽肺病就矽肺病么,有啥丢人不愿说?毛林说:你们咋知道?!突然呜呜地哭。他一哭,就止不住,鼻涕眼泪稀里哗啦全下来。带灯和竹子一时束手无措。毛林哭着哭着,一扭头,看见鸡上了柜盖,在筛子里吃麦,说:失!把鸡撵走了,竹子才趁机讲了东岔沟村那十三户人家的事,说他们都患了矽肺病,不是已经死了就是瘫在炕上,说按劳动合同法上的条文来看,如果在劳动生产中致残和患了职业病,是可以提出赔偿的。毛林说:还有这事?你该不是安慰我吧?带灯说:是有这法规条文。也怪我们工作不踏实,了解情况少,才使你们长期经受身体上精神上的折磨。现在以镇政府的名义,我们就是要为你们争取赔偿呀,所以就来寻你。毛林就挪身子,俯过来要握带灯的手,却又不敢握,竟将胳膊上的针头拉脱了。竹子忙扶住药瓶子,但她和带灯都不会扎针。毛林说:不扎了,这瓶药也快完啦。腾身坐到炕沿上,双脚在地上寻鞋。竹子又按住他,说东岔沟村那些人如今记不清了当年打工时的矿主名,问毛林是否还记得?毛林想了半天,说也记不清了。因为当年都是包工头招的他们。而他们只认得包工头。每天从工棚坐三轮蹦蹦车到矿井。在矿井里戴着像是象鼻子一样的防尘罩干活。而戴那防尘罩干活太憋气,后来就什么也不戴了。他们出力,包工头付他们工钱。和矿主没来往。而且,他们那几年里在七八个矿井干活。每一个矿井都是一个矿主。毛林气不够,说一句,停一句,却说了一大堆。竹子眉头就皱起来,问包工头是谁?毛林说曾经有三个包工头。时间最长的一个,叫李福祥,本县龙口镇人。前年他去县医院看病,在街上碰见了李福祥。李福祥已不在矿井干活了,也不做包工头,在一家公司当门卫。人也衰老得看不成了。带灯说:首先要找到李福祥,得让他出证明,证明你们确实在大矿区干过活,然后找疾控中心职业病鉴定了,才能进行赔偿申报。
毛林说:哎呀,镇政府还真能为我们争取赔偿呀?!带灯说:上次给你救济款时,你闭口不提矽肺病么,早提说可能早也解决了。毛林说:都是我听了王后生的话呀,他给我出主意,说先不要提矽肺病,如果提了矽肺病是在大矿区患的,镇政府肯定认为牵涉的事情多,什么救济的东西都不给你了。带灯说:王后生给你出的主意?!毛林说:他名声是不好,但也是为我好,他说得了救济后再上访病的事。
毛林无意间一句话,一下子把带灯和竹子说得目瞪口呆。竹子就骂王后生,说王后生这阵若在跟前,她扑上去得扇几耳光。带灯说:你能得很,你咋扇呀?!就问毛林:王后生为上访的事找你啦?毛林说:找了三次,说要替我上访。但他要我给他五千元代理费。我哪儿有五千元?就没应承。带灯说:那你听我说,王后生是凭他有些文化能写状子挣钱哩,哪是为了给你争权益?千万别让他粘上你。他是啥人你也清楚。毛林说:这我知道,所以老躲着他。你这么一说,我倒给你提供些情况。镇政府待我这么好,我应该给你们提供些情况。带灯说:啥情况?毛林说:我去过他家厕所拾过破烂。发现厕所里有几张烂纸。其中一张上写着某某领导你好,我是樱镇的王后生。我给你反映什么什么的。后边的字被屎尿浸了看不清。他是不是又在写上访书?带灯说:哦,这样吧,你没事了每天就去他家转转。毛林说:我现在觉悟了,我才不去他那儿!带灯说:这你得去,他要和谁商量上访的事,或者在家写什么状子,你就及时来给我和竹子说。综治办一月给你一百元。毛林说:还给一百元呀?带灯说:给一百元。毛林说:王后生有个姐姐,要不要我也去监视着?带灯说:这倒不必。毛林说:那如果我去王后生家发现有情况了,是不抓他也不打他?带灯说:你还能打人?!毛林说:他也病得重么。带灯说:你只管提供情况。毛林说:这事你不要给外人说。带灯说:是你不要给外人说!
离开毛林家,毛林突然说:主任,你托的事好不好?带灯说:咋啦?毛林说:你是不是让我当特务?带灯说:什么特务不特务呀,我是看你生活困难,想个法儿给你补贴几个钱。说着就掏了一百元先付了他。毛林把钱攥在了手里,吆起一直还卧在门口的白毛狗。白毛狗后腿往起一立,吓得他气又喘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