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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惶惑》(20)

瑞宣和四大妈都感到极度的不安:天已快黑了,送殡的人们还没有回来!四大妈早已把屋中收拾好,只等他们回来,她好家去休息。他们既还没有回来,她是闲不住的人,只好拿着把破扫帚,东扫一下子,西扫一下子的消磨时光。瑞宣已把“歇会儿吧,四奶奶!”说了不知多少次,她可是照旧的走出来走进去,口中不住的抱怨那个老东西,倒好像一切错误都是四大爷的。

天上有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根上的几朵红鸡冠照得像发光的血块。一会儿,霞上渐渐有了灰暗的地方;鸡冠花的红色变成深紫的。又隔了一会儿,霞散开,一块红的,一块灰的,散成许多小块,给天上摆起几穗葡萄和一些苹果。葡萄忽然明起来,变成非蓝非灰,极薄极明,那么一种妖艳使人感到一点恐怖的颜色;红的苹果变成略带紫色的小火团。紧跟着,像花忽然谢了似的,霞光变成一片灰黑的浓雾;天忽然的暗起来,像掉下好几丈来似的。瑞宣看看天,看看鸡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觉得好像有块铅铁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与沉稳。他开始对自己嘟囔:“莫非城门又关了?还是……”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远,在那还未尽失去蓝色的天上极轻微的眨着眼。“四奶奶!”他轻轻的叫。“回去休息休息吧!累了一天!该歇着啦!”

“那个老东西!埋完了,还不说早早的回来!坟地上难道还有什么好玩的?老不要脸!”她不肯走。虽然住在对门,她满可以听到她们归来的声音而赶快再跑过来,可是她不肯那么办。她必须等着钱太太回来,交代清楚了,才能离开。万一日后钱太太说短少了一件东西,她可吃不消!

天完全黑了。瑞宣进屋点上了灯。院里的虫声吱吱的响成一片。虫声是那么急,那么惨,使他心中由烦闷变成焦躁。案头上放着几本破书,他随手拿起一本来;放翁的《剑南集》。就着灯,他想读一两首,镇定镇定自己的焦急不安。一掀,他看见一张纸条,上面有些很潦草的字——孟石的笔迹,他认得。在还没看清任何一个字之前,他似乎已然决定:他愿意偷走这张纸条,作个纪念。马上他又改了主意:不能偷,他须向钱太太说明,把它要了走。继而又一想:死亡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纪念?笑话!他开始看那些字:

“初秋:万里传烽火,惊心独倚楼;云峰余夏意,血海洗秋收!”下面还有两三个字,写得既不清楚,又被秃笔随便的涂抹了几下,没法认出来。一首未写完的五律。

瑞宣随手拉了一只小凳,坐在了灯前,像第一次并没看明白似的,又读了一遍。平日,他不大喜欢中国诗词。虽然不便对别人说,可是他心中觉得他阅过的中国诗词似乎都像鸦片烟,使人消沉懒散,不像多数的西洋诗那样像火似的燃烧着人的心。这个意见,他谦退的不便对别人说;他怕自己的意见只是浅薄的成见。对钱家父子,他更特别的留着神不谈文艺理论,以免因意见或成见的不同而引起友谊的损伤,今日,他看到孟石的这首未完成的五律,他的对诗词的意见还丝毫没有改变。可是,他舍不得放下它。他翻过来掉过去的看,想看清那抹去了的两三个字;如果能看清,他想把它续成。他并没觉到孟石的诗有什么好处,他自己也轻易不弄那纤巧的小玩艺儿。可是,他想把这首诗续成。

想了好半天,他没能想起一个字来。他把纸条放在原处,把书关好。“国亡了,诗可以不亡!”他自言自语的说:“不,诗也得亡!连语言文字都可以亡的!”他连连的点头。“应当为孟石复仇,诗算什么东西呢!”他想起陈野求,全胡同的人,和他自己,叹了一口气:“都只鬼混,没人,没人,敢拿起刀来!”

四大妈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大爷,听!他们回来啦!”说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几乎被门坎绊了一跤。

“慢着!四奶奶!”瑞宣奔过她去。

“没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干脆!”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外走。

破轿车的声音停在了门口。金三爷带着怒喊叫:“院里还有活人没有?拿个亮儿来!”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灯。

灯光一晃,瑞宣看见一群黄土人在闪动,还有一辆黄土盖严了的不动的车,与一匹连尾巴都不摇一摇的,黄色的又像驴又像骡子的牲口。

金三爷还在喊:“死鬼们!往下抬她!”

四大爷,孙七,小崔,脸上头发上全是黄土,只有眼睛是一对黑洞儿,像泥鬼似的,全没出声,可全都过来抬人。

瑞宣把灯往前伸了伸,看清抬下来的是钱少奶奶。他欠着脚,从车窗往里看,车里是空的,并没有钱太太。

四大妈揉了揉近视眼,依然看不清楚:“怎么啦?怎么啦?”她的手已颤起来。

金三爷又发了命令:“闪开路!”

四大妈赶紧躲开,几乎碰在小崔的身上。

“拿灯来领路!别在那儿楞着!”金三爷对灯光儿喊。

瑞宣急忙转身,一手掩护着灯罩,慢慢的往门里走。

到了屋中,金三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虽然身体那么硬棒,他可已然筋疲力尽。

李四爷的腰已弯得不能再弯,两只大脚似乎已经找不着了地,可是他还是照常的镇静,婆婆妈妈的处理事:“你赶紧去泡白糖姜水!这里没有火,家里弄去!快!”他告诉四大妈。

四大妈连声答应:“这里有火,我知道你们回来要喝水!到底怎回事呀?”

“快去作事!没工夫说闲话!”四大爷转向孙七与小崔:“你们俩回家去洗脸,待一会儿到我家里去吃东西,车把式呢?”

车夫已跟了进来,在屋门外立着呢。

四大爷掏出钱来:“得啦,把式,今天多受屈啦!改天我请喝酒!”他并没在原价外多给一个钱。

车夫,一个驴脸的中年人,连钱看也没有看就塞在身里。“四大爷,咱们爷儿们过的多!那么,我走啦?”

“咱们明天见啦!把式!”四大爷没往外送他,赶紧招呼金三爷:“三爷,谁去给陈家送信呢?”

“我管不着!”三爷还在地上坐着,红鼻子被黄土盖着,像一截刚挖出来的胡萝卜。“姓陈的那小子简直不是玩艺儿!这样的至亲,他会偷油儿不送到地土上,我反正不能找他去,我的脚掌儿都磨破了!”

“怎么啦,四爷爷?”瑞宣问。

李四爷的嗓子里堵了一下。“钱太太碰死在棺材上了!”

“什,”瑞宣把“什”下面的“么”咽了回去。他非常的后悔,没能送殡送到地土;多一个人,说不定也许能手急眼快的救了钱太太。况且,他与野求是注意到她的眼中那点“光”的。

这时候,四大妈已把白糖水给少奶奶灌下去,少奶奶哼哼出来。

听见女儿出声,金三爷不再顾脚疼,立了起来。“苦命的丫头!这才要咱们的好看呢!”一边说着,他一边走进里间,去看女儿。看见女儿,他的暴躁减少了许多,马上打了主意:“姑娘,用不着伤心,都有爸爸呢!爸爸缺不了你的吃穿!愿意跟我走,咱们马上回家,好不好?”

瑞宣知道不能放了金三爷,低声的问李四爷:“尸首呢?”

“要不是我,简直没办法!庙里能停灵,可不收没有棺材的死尸!我先到东直门关厢赊了个火匣子,然后到莲花庵连说带央告,差不多都给人家磕头了,人家才答应下暂停两天!换棺材不换,和怎样抬埋,马上都得打主意!嘿!我一辈子净帮人家的忙,就没遇见过这么挠头的事!”一向沉稳老练的李四爷现在显出不安与急躁。“四妈!你倒是先给我弄碗水喝呀!我的嗓子眼里都冒了火!”

“我去!我去!”四大妈听丈夫的语声语气都不对,不敢再骂“老东西”。

“咱们可不能放走金三爷!”瑞宣说。

金三爷正从里间往外走。“干吗不放我走?我该谁欠谁的是怎着?我已经发送了一个姑爷,还得再给亲家母打幡儿吗?你们找陈什么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亲姐姐!”

瑞宣纳住了气,惨笑着说:“金三伯伯,陈先生刚刚借了我五块钱去,你想想,他能发送得起一个人吗?”

“我要有五块钱,就不借给那小子!”金三爷坐在一条凳子上,一手揉脚,一手擦脸上的黄土。

“嗯——”瑞宣的态度还是很诚恳,好教三爷不再暴躁。“他倒是真穷!这年月,日本人占着咱们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个孩子,有什么办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干脆的说,没有你就没有办法!”

四大妈提来一大壶开水,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爷蹲在地上,金三爷坐在板凳上,一齐吸那滚热的水。水的热气好像化开了三爷心里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头去落了泪。一会儿,他开始抽搭,老泪把脸上的黄土冲了两道沟儿。然后,用力的捏了捏红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起头来。“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就凭咱们九城八条大街,东单西四鼓楼前,有这么多人,就会干不过小日本,就会教他们治得这么苦!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接二连三的会死光!好啦,祁大爷,你找姓陈的去!钱,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明人不能把钱花在暗地里!”

瑞宣,虽然也相当的疲乏,决定去到后门里,找陈先生。四大爷主张教小崔去,瑞宣不肯,一来因为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来他愿自己先见到陈先生,好教给一套话应付金三爷。

月亮还没上来,门洞里很黑。约摸着是在离门坎不远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条圆的像木棍而不那么硬的东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脚,以为那是一条大蛇。还没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没有像手臂粗的蛇来,地上已出了声音:“打吧!没的说!我没的说!”

瑞宣认出来语声:“钱伯伯!钱伯伯!”

地上又不出声了。他弯下腰去,眼睛极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钱默吟是脸朝下,身在门内,脚在门坎上爬伏着呢。他摸到一条臂,还软和,可是湿碌碌的很凉。他头向里喊:“金伯伯!李爷爷!快来!”他的声音的难听,马上惊动了屋里的两位老人。他们很快的跑出来。金三爷嘟囔着:“又怎么啦?又怎么啦?狼嚎鬼叫的?”

“快来!抬人!钱伯伯!”瑞宣发急的说。

“谁?亲家?”金三爷撞到瑞宣的身上。“亲家?你回来的好!是时候!”虽然这么叨唠,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两手抄起钱先生的腿来。

“四妈!”李四爷摸着黑抄起钱先生的脖子。“快,拿灯!”

四大妈的手又哆嗦起来,很忙而实际很慢的把灯拿出来,放在了窗台上。“谁?怎么啦?简直是闹鬼哟!”

到屋里,他们把他放在了地上。瑞宣转身把灯由窗台上拿进来,放在桌上。地上躺着的确是钱先生,可已经不是他们心中所记得的那位诗人了。

钱先生的胖脸上已没有了肉,而只剩了一些松的,无倚无靠的黑皮。长的头发,都粘合到一块儿,像用胶贴在头上的,上面带着泥块与草棍儿。在太阳穴一带,皮已被烫焦,斑斑块块的,像拔过些“火罐子”似的。他闭着眼,而张着口,口中已没有了牙。身上还是那一身单裤褂,已经因颜色太多而辨不清颜色,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地方很硬,像血或什么粘东西凝结在上面似的。赤着脚,满脚是污泥,肿得像两只刚出泥塘的小猪。

他们呆呆的看着他。惊异,怜悯,与愤怒拧绞着他们的心,他们甚至于忘了他是躺在冰凉的地上。李四妈,因为还没大看清楚,倒有了动作;她又泡来一杯白糖水。

看见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开始动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来,教四大妈来灌糖水。四大妈离近了钱先生,看清了他的脸,“啊”了一声,杯子出了手!李四爷想斥责她,但是没敢出声。金三爷凑近了一点,低声而温和的叫:“亲家!亲家!默吟!醒醒!”这温柔恳切的声音,出自他这个野调无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种分外的悲惨,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湿了。

钱先生的嘴动了动,哼出两声来。李四爷忽然的想起动作,他把里间屋里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来。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钱先生的身子,金三爷也帮了把手,想把钱先生搀到躺椅上去。钱先生由仰卧改成坐的姿势。他刚一坐起来,金三爷“啊”了一声,其中所含的惊异与恐惧不减于刚才李四妈的那个。钱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两个肩,肩下面只剩了几条,都牢固的镶嵌在血的条痕里。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黄的细长疤痕;有的还鲜红的张着,流着一股黄水;有的并没有破裂,而只是蓝青的肿浮的条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着一条白的脓。一道布条,一道黑,一道红,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织成的血网!

“亲家!亲家!”金三爷真的动了心。说真的,孟石的死并没使他动心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因为他把女儿给了孟石,实在是因为他喜爱默吟。“亲家!这是怎回事哟!日本鬼子把你打成这样?我日他们十八辈儿的祖宗!”

“先别吵!”瑞宣还扶着钱诗人。“四大爷,快去请大夫!”

“我有白药!”四大爷转身就要走,到家中去取药。

“白药不行!去请西医,外科西医!”瑞宣说的非常的坚决。

李四爷,虽然极信服白药,可是没敢再辩驳。扯着两条已经连立都快立不稳的腿,走出去。

钱先生睁了睁眼,哼了一声,就又闭上了。

李四妈为赎自己摔了杯子的罪过,又沏来一杯糖水。这回,她没敢亲自去灌,而交给了金三爷。

小崔回来了,在窗外叫:“四奶奶还不吃饭去吗?天可真不早啦!”

“你去和孙七吃,别等我!”

“四爷呢?”

“请大夫去了!”

“怎么不叫我去呢?”说着,他进了屋中。一眼看到地上的情景,他差点跳起来:“什么?钱先生!”

瑞宣扶着钱先生,对小崔说:“崔爷,再跑一趟后门吧,请陈先生马上来!”

“好孩子!”李四妈的急火横在胸里,直打嗝儿。“你去嚼两口馒头,赶紧跑一趟!”

“这——”小崔想问明白钱先生的事。

“快去吧,好孩子!”四妈央告着。

小崔带着点舍不得走的样子走出去。

糖水灌下去,钱先生的腹内响了一阵。没有睁眼,他的没了牙的嘴轻轻的动。瑞宣辨出几个字,而不能把它们联成一气,找出意思来。又待了一会儿,钱先生正式的说出话来:“好吧!再打吧!我没的说!没的说!”说着,他的手——与他的脚一样的污黑——紧紧抓在地上,把手指甲抠在方砖的缝子里,像是为增强抵抗苦痛的力量。他的语声还和平日一样的低碎,可是比平日多着一点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劲儿。忽然的,他睁开了眼——一对像庙中佛像的眼,很大很亮,而没看见什么。

“亲家!我,金三!”金三爷蹲在了地上,脸对着亲家公。

“钱伯伯!我,瑞宣!”

钱先生把眼闭了一闭,也许是被灯光晃的,也许是出于平日的习惯。把眼再睁开,还是向前看着,好像是在想一件不易想起的事。

里屋里,李四妈一半劝告,一半责斥的,对钱少奶奶说:“不要起来!好孩子,多躺一会儿!不听话,我可就不管你啦!”

钱先生似乎忘了想事,而把眼闭成一道缝,头偏起一点,像偷听话儿似的。听到里间屋的声音,他的脸上有一点点怒意。“啊!”他巴唧了两下唇:“又该三号受刑了!挺着点,别嚎!咬上你的唇,咬烂了!”

钱少奶奶到底走了出来,叫了声:“爸爸!”

瑞宣以为她的语声与孝衣一定会引起钱先生的注意。可是,钱先生依然没有理会什么。

扶着那把破藤椅,少奶奶有泪无声的哭起来。

钱先生的两手开始用力往地上拄。像要往起立的样子。瑞宣想就劲儿把他搀到椅子上去。可是,钱先生的力气,象狂人似的,忽然大起来。一使劲,他已经蹲起来。他的眼很深很亮,转了几下:“想起来了!他姓冠!哈哈!我去教他看看,我还没死!”他再一使力,立了起来。身子摇了两下,他立稳。他看到了瑞宣,但是不认识。他的凹进去的腮动了动,身子向后躲闪:“谁?又拉我去上电刑吗?”他的双手很快的捂在太阳穴上。

“钱伯伯!是我!祁瑞宣!这是你家里!”

钱先生的眼像困在笼中的饥虎似的,无可如何的看着瑞宣,依然辨不清他是谁。

金三爷忽然心生一计:“亲家!孟石和亲家母都死啦!”他以为钱先生是血迷了心,也许因为听见最悲惨的事大哭一场,就会清醒过来的。

钱先生没有听懂金三爷的话。右手的手指轻按着脑门,他仿佛又在思索。想了半天,他开始往前迈步——他肿得很厚的脚已不能抬得很高;及至抬起来,他不知道往哪里放它好。这样的走了两步,他仿佛高兴了一点。“忘不了!是呀,怎能忘了呢!我找姓冠的去!”他一边说,一边吃力的往前走,像带着脚镣似的那么缓慢。

因为想不起更好的主意,瑞宣只好相信金三爷的办法。他想,假若钱先生真是血迷了心,而心中只记着到冠家去这一件事,那就不便拦阻。他知道,钱先生若和冠晓荷见了面,一定不能不起些冲突;说不定钱先生也许一头碰过去,与冠晓荷同归于尽!他既不便阻拦,又怕出了凶事;所以很快的他决定了,跟着钱先生去。主意拿定,他过去搀住钱诗人。

“躲开!”钱先生不许搀扶。“躲开!拉我干什么?我自己会走!到行刑场也是一样的走!”

瑞宣只好跟在后面。金三爷看了女儿一眼,迟疑了一下,也跟上来。李四大妈把少奶奶搀了回去。

不知要倒下多少次,钱先生才来到三号的门外。金三爷与瑞宣紧紧的跟着,唯恐他倒下来。

三号的门开着呢。院中的电灯虽不很亮,可是把走道照得相当的清楚。钱先生努力试了几次,还是上不了台阶;他的脚腕已肿得不灵活。瑞宣本想搀他回家去,但是又一想,他觉得钱先生应当进去,给晓荷一点惩戒。金三爷大概也这么想,所以他扶住了亲家,一直扶进大门。

冠氏夫妇正陪着两位客人玩扑克牌。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很像夫妇,而事实上并非夫妇。男的是个大个子,看样子很像个在军阀时代作过师长或旅长的军人。女的有三十来岁,看样子像个从良的妓女。他们俩的样子正好说明了他们的履历——男的是个小军阀,女的是暂时与他同居的妓女,他一向住在天津,新近才来到北平,据说颇有所活动,说不定也许能作警察局的特高科科长呢。因此,冠氏夫妇请他来吃饭,而且诚恳的请求他带来他的女朋友。饭后,他们玩起牌来。他的牌品极坏。遇到“爱司”,“王”,“后”他便用他的并不很灵巧的大手,给作上记号。发牌的时候,他随便的翻看别家的牌,而且扯着脸说:“喝,你有一对红桃儿爱司!”把牌发好,他还要翻开余牌的第一张看个清楚。他的心和手都很笨,并不会暗中闹鬼儿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规只是一种变相的敲钱。等到赢了几把以后,他会腆着脸说:“这些办法都是跟张宗昌督办学来的!”冠氏夫妇是一对老牌油子,当然不肯吃这个亏。可是,今天他们俩决定认命输钱,因为对于一个明天也许就走马上任的特务主任是理当纳贡称臣的。晓荷的确有涵养,越输,他的态度越自然,谈笑越活泼。还不时的向那位女“朋友”飞个媚眼。大赤包的气派虽大,可是到底还有时候沉不住气,而把一脸的雀斑都气得一明一暗的。晓荷不时的用脚尖偷偷碰她的腿,使她注意不要得罪了客人。

晓荷的脸正对着屋门。他是第一个看见钱先生的。看见了,他的脸登时没有了血色。把牌放下,他要往起立。

“怎么啦?”大赤包问。没等他回答,她也看见了进来的人。“干什么?”她像叱喝一个叫花子似的问钱先生。她确是以为进来的是个要饭的。及至看清那是钱先生,她也把牌放在了桌上。

“出牌呀!该你啦,老冠!”军人的眼角撩到了进来的人,可是心思还完全注意在赌牌上。

钱先生看着冠晓荷,嘴唇开始轻轻的动,好像是小学生在到老师跟前背书以前先自己暗背一过儿那样。

金三爷紧跟着亲家,立在他的身旁。

瑞宣本想不进屋中去,可是楞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自己太缺乏勇气。笑了一下,他也轻轻的走进去。

晓荷看见瑞宣,想把手拱起来,搭讪着说句话。但是他的手抬不起来。肯向敌人屈膝的,磕膝盖必定没有什么骨头,他僵在那里。

“这是他妈的怎回事呢?”军人见大家楞起来,发了脾气。

瑞宣极想镇定,而心中还有点着急。他盼着钱先生快快的把心中绕住了的主意拿出来,快快的结束了这一场难堪。

钱先生往前凑了一步。自从来到家中,谁也没认清,他现在可认清了冠晓荷。认清了,他的话像背得烂熟的一首诗似的,由心中涌了出来。

“冠晓荷!”他的声音几乎恢复了平日的低柔,他的神气也颇似往常的诚恳温厚。“你不用害怕,我是诗人,不会动武!我来,是为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我还没死!日本人很会打人,但是他们打破了我的身体,打断了我的骨头,可打不改我的心!我的心永远是中国人的心!你呢,我请问你,你的心是哪一国的呢?请你回答我!”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身子晃了两晃。

瑞宣赶紧过去,扶住了老人。

晓荷没有任何动作,只不住的舐嘴唇。钱先生的样子与言语丝毫没能打动他的心,他只是怕钱先生扑过来抓住他。

军人说了话:“冠太太,这是怎回事?”

大赤包听明白钱先生并不是来动武,而且旁边又有刚敲过她的钱的候补特务处处长助威,她决定拿出点厉害来。“这是成心捣蛋,你们全滚出去!”

金三爷的方头红鼻子一齐发了光,一步,他迈到牌桌前。“谁滚出去?”

晓荷想跑开。金三爷隔着桌子,一探身,老鹰掐膆的揪住他的脖领,手往前一带,又往后一放,连晓荷带椅子一齐翻倒。

“打人吗?”大赤包立起来,眼睛向军人求救。

军人——一个只会为虎作伥的军人——急忙立起来,躲在了一边。妓女像个老鼠似的,藏在他的身后。

“好男不跟女斗!”金三爷要过去抓那个像翻了身的乌龟似的冠晓荷。可是,大赤包以气派的关系,躲晚了一点,金三爷不耐烦,把手一撩,正撩在她的脸上。以他的扔过石锁的手,只这么一撩,已撩活动了她的两个牙,血马上从口中流出来。她抱着腮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出声,我捶死你!”

她捂着脸,不敢再出声,躲在一旁。她很想跑出去,喊巡警。可是,她知道现在的巡警并不认真的管事。这时节,连她都仿佛感觉到亡了国也有别扭的地方!

军人和女友想跑出去。金三爷怕他们出去调兵,喝了声:“别动!”军人很知道服从命令,以立正的姿态站在了屋角。

瑞宣虽不想去劝架,可是怕钱先生再昏过去,所以两手紧握着老人的胳臂,而对金三爷说:“算了吧!走吧!”金三爷很利落,又很安稳的,绕过桌子去:“我得管教管教他!放心,我会打人!教他疼,可不会伤了筋骨!”

晓荷这时候手脚乱动的算是把自己由椅子上翻转过来。看逃无可逃,他只好往桌子下面钻。金三爷一把握住他的左脚腕,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出来。

晓荷知道北平的武士道的规矩,他“叫”了:“爸爸!别打!”

金三爷没了办法。“叫”了,就不能再打。捏了捏红鼻子头,他无可如何的说:“便宜你小子这次!哼!”说完,他挺了挺腰板,蹲下去,把钱先生背了起来;向瑞宣一点头:“走!”走出屋门,他立住了,向屋中说,“我叫金三,住在蒋养房,什么时候找我来,清茶恭候!”

招弟害怕,把美丽的小脸用被子蒙起,蜷着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桐芳与高第在院中看热闹呢。

借着院中的灯光,钱先生看见了她们。他认清了高第:“你是个好孩子!”

金三爷问了声:“什么”,没得到回答,于是放开两只踢梅花桩的大脚,把亲家背回家去。

见“敌人”走净,冠家夫妇一齐量好了声音,使声音不至传到西院去,开始咒骂。大赤包漱了漱口,宣布她非报仇不可,而且想出许多足以使金三爷碎尸万断的计策来。晓荷对客人详细的说明,他为什么不抵抗,不是胆小,而是好鞋不踩臭狗屎!那位军人也慷慨激壮的述说:他是没动手,若是动了手的话,十个金三也不是他的对手。女的没说什么,只含笑向他们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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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21世纪的暗夜杀手女王。一朝穿越,她成为京城的花痴瘸子傻子小姐,被太子退婚,亲爹嫌弃,庶妹使计,她发誓,欺她者定百倍还之。他,冷血残忍的魔鬼王爷,却将她冰冷的心一次一次温热。“妖儿,若你想要这天下,我定以三国为聘,江山为礼,许你一世繁华,许你一生一世。”
  • 在斗罗世界逆天

    在斗罗世界逆天

    爱读书的小青年穿越到斗罗大陆世界,与唐三自幼相识却拥有强大武魂以及逆天系统你以为我林岚会像其他穿越者一样冷酷无情?不不不,我林某人面对斗罗大陆这个美女如云实力为尊的地方要是不泡妞不装逼我怎么能叫穿越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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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小絮在初中的时候遇见了让她一生最后悔的事,她的家庭也不是很幸福,本以为他是她的救赎,却没想到他是她的地狱
  • 不告而白

    不告而白

    每一个出现在生命里的人,都有初衷,而他们的消失,也都是有苦衷的。
  • 那些被埋藏的孤独与痛

    那些被埋藏的孤独与痛

    这里没有繁华的都市,这里没有霓虹灯充满诱惑夜,这里抬头看不见高楼大厦,这里只有高大的山,只有孤独,这里也有期待,有绝望,期待千里之外一年甚至几年回家一次的亲人,期待着早点完成学业,越过重重大山走进繁华的都市,我生活在这里,这个充满孤独忧伤的地方,也有我懵懂的高中时代的青涩爱情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救世双星

    救世双星

    某一天晚上,龙首市某一角落打开了通向异域的次元之门,数不胜数的怪物从次元之门涌入龙首市,龙首市瞬间变成了阿鼻地狱,屠戮还在继续。顿时,空气中布满了血的味道,整个世界仿佛在颤抖,山崩地裂。刹那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他们好像千刀万剐一样,透露,肢体崩裂着,躯干支离破碎。在这被血光吞噬的时刻,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武器。血红的手,锋利的牙齿,迫不及待地将一张张脸孔撕碎。在这时,穿着奇怪法袍的镇世突然出现站到任天面前,并递给他一把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一个镇世和任天挽救末世的故事。
  • 天涯月明行之千山鸟语

    天涯月明行之千山鸟语

    这算是一部设定集性质的特别篇,持续收录全系列小说主要人物的自传,用来补充说明小说主体人物的矛盾情感和剧情脉络,不定期更新,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