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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不把好人当作恶人?

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作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倒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在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唯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几件新法?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介为三不足之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惚惚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儿子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早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

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童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朔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童仆吩咐:“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钟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吩咐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小心服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

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童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

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

“我吩咐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童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里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餐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头,也不够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作王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够,没有替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只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吩咐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

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倒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

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

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楹,只见朱壁外面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

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这个兆,正应在王安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粘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地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童仆两个更换骑坐。约行四十余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禀道:“相公,该打中火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带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吩咐手下:“只取沸汤一瓯来,你们自去吃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兀自未了。荆公见屋旁有个坑厕,讨一张毛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

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

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

众人中火已毕,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止宿。”荆公道:“昨日叮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前村,择僻静处民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道:“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荆公上坐。见江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

荆公看新粉壁上,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

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

强辨鹑刑非正道,误餐鱼饵岂真情。

奸谋已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知名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阴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

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高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捶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余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诌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奸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韩琦、富弼、司马光、吕悔、苏轼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

江居等听得客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道:“老拙自骂奸贼王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拂然而去,莫非官人与王安石有甚亲故么?”荆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吩咐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行。

又走十余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荆公道:“此颇幽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吩咐将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褴褛,鬓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荆公见牖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衒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说青苗。

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

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辗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湿了。

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罗,罗,罗,拗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喌,喌,喌,喌,王安石来。”群鸡俱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鸡豕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只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为业,蚕未成眠,便预借丝钱用了;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猪养鸡,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肉。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当作畜生。今生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索镜自照,只见须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道是。上路多时,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早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

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杀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艴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有一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诗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闻得王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从此路经过,早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耳。”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买干粮充饥。荆公更不出轿,吩咐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江宁城市,乃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路所见之诗,无字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雱阴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余,奄奄待尽,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吩咐?”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问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鬼神诮让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呕血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相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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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战争亦如此

    战争亦如此

    一场回到原点的穿越,历史不容改变!战争一如既往,起点即是终点!中华民族崛起的根本乃国力与军力之强盛。今非昔比,不再只是呐喊与抗议,威慑与遏制战争乃最强军事体现。多少热血,梦回疆场!历史回到原点,悲催当是磨砺,吾做一回向导,100年太久,朝夕之间、精彩纷呈!
  • 中层领导必备

    中层领导必备

    中层领导在企业中承担着承上启下、上传下达的重任,受到当今企业的高度重视,逐渐形成了一个具有鲜明时代气息的新兴群体。在企业中,他们要扮演多种角色;面对上级时是将,面对下属时是帅,面对同级及服务对象时,角色又有不同。从这一点来看,一个合格的中导领导者应当具备更高的素质和多方面的能力:个人价值与组织价值观一致;具有一定的专业技术水平;具有管理能力、领导能力与执行能力,包括:沟通能力、协调能力、规划能力、组织能力、控制能力、发掘及预见问题的能力、解决问题能力、决策能力、应急能力、训导能力、评估能力以及人际关系处理能力等等。
  • 玄灵大乾坤

    玄灵大乾坤

    叶玄一个普通的乡村小子,因为一场剧变使得叶玄成为了孤儿,为了复仇,,拥有最强体质先天灵体的叶玄走上了强者之路,在不断地血战拼杀,任何的机缘,都要在自己争取,唯有血战,在强者中杀出一条血路,踏着血与骨,走上巅峰,玄灵之战。
  • 鱼羊野史(第一卷)

    鱼羊野史(第一卷)

    全套图书,共分为六册。全套书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了每一天在历史上发生的大事、趣事。高晓松以他独特的视角来重新解读历史事件,风格轻松幽默,与严肃讲历史的不同,书中有很多高晓松个人的见解和趣闻。是高晓松至今为止最用心、最全面的历史爆料。比如,1924年图坦卡蒙的石棺被打开,高晓松意外地发现石棺上的浮雕竟和阿凡达长得一模一样;高晓松说彼得大帝与康熙皇帝很像,其原因书中也给出了解答;1901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去世,高晓松却将她称为欧洲的“贾母”……《晓松说》系列脱口秀爆红于网络,点击率破亿,《鱼羊野史》将《晓松说——历史上的今天》节目中所有未公开的细节、秘史等完整收录书中。
  • 眷念朝云时

    眷念朝云时

    通俗版:表面云淡风轻内心争抢好胜的风朝云同学在交到好朋友之后,又逐渐学会了扮猪吃老虎的套路。风朝云看着远处跑来的夏之秋,转眼神色狠厉的盯着脚下的男生,当着所有人的面,飞快的又踹了杨超一脚,踢完之后娇小的身躯还向后踉跄了一下。“我没有打架。”风朝云的大眼汪汪,十分无辜。所有人:……翟营生:“你看到风朝云打架了吗?”夏之秋:“没有。”不良少年团:卧槽兄弟!你的良心呢!风朝云和张初月直挺的站着,没有一点打架犯错的自知。抒情版:她从英国到了加拿大,只为看一看他喜欢的国度,和连绵不绝的枫叶林。她为他爱上了世界,他为她留在了起点。*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这里没有完美的人,但在她眼中他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她不够完美,说她胆大可她也会恐惧,说她聪慧可她也会犯傻,说她优秀可她深知自己的不完美。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一个自认为空有成绩的不完美女孩慢慢感知到世间美好的故事。
  • 鹿晗霸道爱

    鹿晗霸道爱

    鹿晗以霸气征服女主,在过程中的障碍他们一起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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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毁灭之征

    他不是孤儿,却一个人成长。他曾是天纵骄子,放弃一切,却只为与那人站在同样的位置,驰骋沙场。他不是嗜血狂徒,却手刃敌人从不心软。他与焚狮,共同进退,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战火的硝烟在沉寂了十年后悄然打响。一将功成,万骨枯!谁能称王!谁便是英雄!拿起手中的武器,属于你的战斗,已经开始!
  • 诡秘之宙

    诡秘之宙

    简介精炼版:这是发生在六亿年前,显生宙尚未开启,地球仍旧处于隐生宙大纪元的——诡秘往事。·——简介白话版:在那遥远到,连地质生命证据,都未曾留下的古老隐生宙。妖、魔、鬼、神曾经肆虐天地。最初的祖先们夜夜围坐火塘,瑟瑟发抖。没人知道当太阳再度升起,死去的究竟会是族人,还是自己。他们恐惧着、繁衍着、挣扎着、战斗着、传承着……。在最深沉的苦难里,竭尽全力去寻觅那个稍好一点点的未来。——是的!哪怕只是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未来就值得人们用鲜血去灌溉。·——简介曲词版:俺曾见五湖四海润神州,盘古陆人烟辐辏,谁知道转眼寂寥。眼看他生民聚,眼看他文明起,眼看他成萧条!这残山剩水无人处,俺久睡风流觉,将一万年兴亡看饱。——那知行院堆白骨、云梦泽鬼夜哭、不周山栖枭鸟!让人把满腔里热血怎生消?旧日长戈今何在?来!来!来!不信这星空永不换稿!赋一曲《陨苍生》,与诸神,战到老!
  • 中华人民共和国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监督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监督法

    为保障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和县级以上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依法行使监督职权,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推进依法治国,根据宪法,制定本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