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邬云峰的父母接到班主任刘鸿雁的电话，急急忙忙赶到市第一医院。
邬云峰的父亲邬槐德是个私企老板，靠贩卖河沙起家，后来觉得这活赚钱清苦，就转向投资房地产。他的资金不雄厚，对房地产的经营也没经验，靠和别人合作，才渐渐地积累了一些资金。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两年杭州的房价一路飙升，房地产业成了最赚钱的产业。邬槐德就大胆地独立出来，冒险圈了两块地皮，竟然让他撞着了，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了杭州城里身家过亿的房地产商。
男人有钱就学坏，邬槐德可真应了这句话。
邬槐德出生在运河口，也就是说，京杭大运河在注入钱塘江时绕过的那个小村子，就是他的家。他家所在的村子叫三堡，内河船闸建成后，人们就称之为三堡船闸。
富裕了的邬槐德，心态就像张爱玲说的那句话：“也许每一个男人生命中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他的老婆就是他的红玫瑰，他现在的女秘书就是他的白玫瑰。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的老婆一天能和他吵三次，所以他提起老婆就发慌，干脆一两个星期不回一次家。他心里也清楚，女秘书年轻妩媚，看好的是他手里的钱；老婆天天闹着要离婚，但怎么说也是与他同甘共苦过来的，何况还是他那宝贝儿子的妈呀！他不想离婚，就这样挨着，干脆不和老婆见面。
“妈的，不靠你，老娘一样活！”这是邬槐德的老婆甩给他的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口，他的老婆就又去经营自己的沙场去了。于是，儿子邬云峰就成了多余的人，他们两人谁也顾不上管他。为图方便，邬槐德就把邬云峰送进了钱潮中学，因为这所学校有寄宿条件。
邬云峰住在学校里，物质上能够满足，但精神上越来越压抑。学校每周放一次假，他只好回家住一个晚上。邬家宅院里空空荡荡的，邬云峰形影相吊，心里的怨气渐渐地就滋生出来。他每次进家门，都看不到父母的影子，更看不到厨房里热气腾腾迎接他的场面，每当他吃着从楼下食杂店买来的速食面，拨通他父母的电话时，他们都一个腔调，称自己生意忙，没谁愿意回家来和他相聚。“你们闹离婚，但不能不要自己的儿子！”当电话里只剩嘟嘟声的时候，他才敢这样喊一句。
时间久了，邬云峰干脆不回家。那个冷冰冰的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缺钱了，他只需给父亲挂一个电话，他父亲会派人把钱送到学校的收发室。但不回家又不好在学校里待着，他就装作回家的样子，半道上拐进网吧，不玩个昏天黑地就决不罢休。
网上游戏玩腻了，他试着进行网上聊天。开始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可后来他无意中找到了一个寻求死亡盟友的网站，他的精神从此一蹶不振。
邬云峰在聊天室中认识的是一位自称谢莉的女孩，那女孩几轮“伊妹儿”，就把邬云峰“网”住了。谢莉述说自己的父母离异，十七岁的她深感活在世上缺少温情，很想去死，但又怕死的时候很孤独，想约上一个同龄的人做伴。她在“伊妹儿”中说，选择自杀是她想出的惩罚父母的最佳方法，她要让她的父母因为她的死伤心一辈子。
“自杀太可怕了。”邬云峰起初还很犹豫，谢莉就发“伊妹儿”鼓励他：
“实际上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开始我也害怕。渐渐地，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幽静的环境，用刀割自己的手腕，当然，刀子一定要用锋利的，比如刮脸刀片，最好是瑞士军刀。”
谢莉发给邬云峰最后一封“伊妹儿”的内容是：“我们各自选好离自己学校最近的一片竹林，明天中午12点45分准时割腕。记住，这是对不要我们的父母的最好的惩罚，只要我们想到有对方做伴，我们就不会孤独！”
二
邬云峰自杀事件引起了杭州各家媒体的关注，特别是因上网聊天导致中学生自杀，更让广大学生家长坐立不安。
杭州电视台西湖都市频道有个“锤对锤”专栏，专门请了各界人士就邬云峰自杀事件进行了一番“锤对锤”式大讨论。电视节目一经播出，整个杭州就像发生了十级大地震，引发的震动是空前的。
钱潮中学校长纪安邦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教育局为了帮他应付各新闻媒体的“围攻”，特意派来一名内部报刊的主编给他做高参。就这样，纪安邦还是感到压力太大，头发眼见着就白了不少。按说，邬云峰自杀事件应属社会问题，可它偏偏出在自己的校园里，这就让纪安邦觉得非常棘手。
更让纪安邦感到焦心的是，有个消息灵通人士私下向他透露，因青少年上网导致的自杀事件已经成了社会广泛关注的焦点，人大代表就此向市里联名提交了一份议案，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拟定以他们学校发生的这起事件为重点案例，在全市开展讨论。
“看来，你不想出名也难啦！”听完这句话，纪安邦的手脚顿时冰凉。
向来不吸烟的纪安邦哆嗦着拿出一支中华牌香烟，这烟是他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他按了几下打火机，竟然没打着火。
举着香烟，三年前的一幕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三
纪安邦原来是一所近郊中学的校长，他在那里苦心经营了八年。
第八年秋末的一个傍晚，才形成规模的校园让他隐隐地感到了一丝满足。望着新起的体育馆朦胧在一片绿色中，他像贪吃了一杯酒一样，产生了朦胧的醉意。脚踩在塑胶跑道上，他的眼角有些湿漉漉的。是啊，奇迹是可以创造的，同类的学校中像他的学校一样有了塑胶跑道、建了体育馆的，目前还没有先例。明天，省里将要召开表彰会，他会在那时领到一块“改善办学条件先进单位”的奖牌，事情的发展一如他预想的那样。他有些踌躇满志地设想着未来。一转身，一抹红光晃了下他的眼睛，他顺着红光发出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从教学楼的玻璃窗上反射出的晚霞的光线。这幢楼投入使用还不到一年，一想到楼里每天有两千四百多名学生在勤奋地学习，他就像年轻了十岁一样。
他欣慰地迈动脚步，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纪校长，”办公室主任许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脸上少了平时那种谦恭的微笑，“妇幼保健站来电话，说是有个女孩子出现了生产征兆，没有大人陪同，在医生的再三追问下，那孩子才说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什么？我们学校的学生？要生孩子？”纪安邦不相信地一连发出了三问。
“是的。医生说那女孩不肯说出她父母的名字，希望我们派人去一趟。”
“快叫车，要真是我们学校的就麻烦了！”
这真是个不寻常的黄昏！纪安邦这样想着，铁青着脸朝向他驶来的金杯面包车走去。
接待纪安邦的是位女医生，年纪五十开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位资深的妇产科专家。顾不上寒暄，纪安邦急于了解那位临盆的女学生到底是不是自己学校的，弄清真相的迫切心情驱使着他，他不能安然等待，这可是关系他学校声誉的大事。
“请问医生，那女孩确定是我们学校的吗？”他怀着很大的疑问，语气庄重。
“是的。那女孩是这样说的。”
“你问出她的名字了吗？”
“哦，这里有她填写的门诊病历，”女医生递过来一本浅蓝色的病历簿，上面姓名栏里写着“李花”。
他转过身，问身后站着的办公室主任：“我们学校有这个学生吗？”
“不清楚。”许主任不敢确定，他只在初二任一节物理课，对其他班的学生不是很熟悉。
“她没说她是哪个班级的？”许星转问女医生。
女医生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问不出的，她来的时候没人陪同，只说是肚子痛，好像她自己事先没料到要生孩子。我给她检查时才发现她即将临盆，问她父母叫什么，那男的是谁，她都不说，只是哭。问她的年龄，她说十九岁，但我判断她也就十五岁。我对她说，我知道她是学生，说出学校来也行，否则我们不能给她做手术，她才不情愿地说出了你们的学校名。”
“把学生处主任找来，不，连教务处主任也叫来，让他们赶紧查一下，看看到底是哪个班的！”纪安邦对许星说。
“来不及了，刚打了催产素，得马上采取措施，否则那女孩会有生命危险！你们还是决定在这上面签字吧！”
“妈的！”纪安邦生平第一次不顾自己身份，蹦出一句粗鲁的话。
“怎么签？”纪安邦的儿子出生时，他正在外地出差，来不及赶回，字是他的岳母代签的。
“出现意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当然是保大人！”许主任有过这个经历，脱口而出。
“对，救人要紧，只要不让这女孩出事就行。”纪安邦说。
“还是我来签吧！”关键时刻，许星说了一句让纪安邦觉得轻松的话。
纪安邦重重地拍了一下许主任的肩，许主任毫不犹豫地弯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等待中没人说话，时间像是凝固了。
不到二十分钟，仅仅不到二十分钟，一声婴儿的啼哭使纪安邦醒悟过来。这是纪安邦感觉最长的等待，他忍受煎熬挨过了这让他深感尴尬的二十分钟后，突然站了起来。他意识到，已经捉了一顶耻辱的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以后别人会拿他打趣，称他“外公校长”。一时忙于基建项目，疏忽了学生的管理工作，竟酿成了这样的后果，咳！
明天，他将要面对新闻界无地自容。
“晚了，一切都晚了！”他握拳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懊悔？怨愤？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们给我在产房的门口守着，”学生处主任和教务处主任来后，他冲他们吼，“看那个叫‘李花’的是哪个班级的，把她的父母叫来！”
“我们学校没有叫李花的女生。”学生处主任手拿一份学生花名册，肯定地说。
“真的？”纪安邦似乎看到了希望。
“见了人才能肯定。”教务处主任补充了一句。
纪安邦迫不及待地起身冲向走廊。
刚好产房的门开了，护士推出了一辆产车。纪安邦率先拥上去，“对不起！”护士伸手拦开他们，将产车推进一间病房。
纪安邦抬头看看教务处主任，又看看学生处主任，他俩点点头。纪安邦颓丧地坐在靠墙的排椅上。
“是我们学生，但不叫李花，叫贾淑兰，是初一的，十六班。”
“我要是早一点知道，决不让她生出来！”纪安邦声音不大，但身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出了这样的事，纪安邦觉得没有脸面再去参加什么表彰会，就让一名副校长代他去了。他亲自坐镇组织调查，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原来是外校的一名男生惹下的祸端。因为这两名学生的家长来往密切，两家又住得很近，两个孩子就做出了越轨的行为。事情明摆着，与学校没什么关系，但学校没能及时发现苗头，给学校的声誉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仍然让纪安邦在同行面前感到难堪。
“外公校长”的帽子顶在头上，纪安邦老是感到不自在，就向教育局局长提出了换一个环境的要求。没多久，他就来到了这所钱潮中学，继续当他的校长。
四
报纸、电台、电视台纷纷开办了专题讨论，虽然没谁有意将矛头直指钱潮中学，但纪安邦还是坐立不安。他知道有些老记的嗅觉是很灵敏的，一旦有人把他当过“外公校长”的历史抖露出来，他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难以招架那些老记们的围攻。
刘鸿雁老师已向他做了汇报，邬云峰伤口已经愈合，明天就可以出院，他要亲自到那学生的家里去看看，做一些安抚工作。
纪安邦昨天晚上没有回家，他要在学校理理思路。每个星期，他差不多有两个晚上住在学校，这已经是他任校长以来的习惯。
纪安邦今年五十三岁，再干一届就离退休差不多了，他不愿像有些人那样，干到六十岁再下来，他感到现在的年轻人进步都很快，有的三十几岁就成了特级教师，把他们早一点放到领导岗位上，发挥的作用会更大。“老了！”他觉得思维不如从前，魄力也不如从前。
纪安邦习惯用舌头舔上嘴唇，他的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很明显。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他的舌尖就不自觉地舔上嘴唇，别人说这是他不吸烟的缘故。此时的他正用舌尖舔着上嘴唇，眼睛盯着墙上的一幅国画发呆，画面上是一枝红梅傲雪绽放，题为“梅意图”。这是他五十岁生日那天一位画家朋友送他的。他很喜欢，就拿来挂在了办公室的墙上。他想，要不是发生了邬云峰事件，他应该组织教师们到梅家坞去放松一天，老师们都很辛苦，参加学生管理的教师一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他很为老师们的敬业精神感动。
连着传真机的电话响了，打断了纪安邦的沉思。他拿起电话，是刘鸿雁打来的。
刘鸿雁一进校园，就发现纪校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就在收发室给纪安邦拨了电话。
这个电话，让纪安邦感到真是祸不单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