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夏收到信了,这封信让他的脸都皱巴了,酒量大增。他在弥散着酒气的酒吧,把信看了无数遍,这封信就像潜藏着无数的谜语,叫他看不懂。她把不祥的话语说得那么诚恳,好似一派善意的忠言。等到她再次露面,他已经消瘦了不少。他也许真的像他父亲说的那样,他的聪明是冒牌货,始终没有从信中悟出什么,老觉得一切不见得无法挽回。他不可能把心里的情感冻结起来,以便达到师母的要求。他不想写信去问了,如果师母做好了抽身的打算,他该怎么办?找心理医生看这个似是而非的病?他的神情凄然迷茫,但他承认,他与那些花花公子没什么不同,都是在得手以后才付出精神代价的。师母又在家乡多呆了几天,她的脸在河边高岗上晒得红扑扑的,除了性感的身材,布了少许血丝的眼睛照样勾魂。不知什么缘故,姜夏见到她时,相互间已经无法随便开玩笑了。有好几次,他想不打招呼就直捣师母家,每次快到她家门口,总听到楼上有下楼的脚步声,他只好逃之夭夭。
我记得他阴郁愁闷的时候,就来找我。他有时醉得很厉害,他说我是旁观者,能帮他看清问题所在。过去他总是守口如瓶,除了爱穿戴,他的灵魂似乎永远藏在微笑后面。有的人醉起酒来令人讨厌,他却令人同情。他借酒劲向我坦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起初,他大概怕我说他有点厚颜无耻,时而捂着脸,时而抓耳挠腮。我对他的事渐渐萌生了热情,为了让他彻底放松,我谈了自己不少不道德的馊事。这些事当然损了我的鼎鼎大名,从此他说话不再闪烁其词。那些天,他口袋里老是装着大把钞票,幻想不论在哪儿碰到师母,都要请她进城去挥霍一回。为了在人少的地带碰到师母,他和我谈了一些计划。
很幸运,一天他真的在体育场背面碰到了师母。他幻想那是他一天中最闪光的时刻。为了这次见面,他几乎写了篇精彩的演说稿,然后背得滚瓜烂熟。天气灰沉沉的,一阵林中气流带走了他的些许郁闷,他似乎嗅到了一股久违的法国香水气味顺风飘来。气温低到有些发冷,但他手心、脊背汗津津的。她的出现,使色彩暗淡的秋林活了起来。他神经颤抖地向她发出了进城的邀请,那副样子实在有点吓人,发灰发白的面色,让人想起肠胃病人的不健康的舌苔。师母借口时间太早,她要赶到医院去看牙疼。姜夏想顺手抓住她放在自行车龙头上的手,没想到师母手一缩,闪开了。她有所顾虑地四处张望,生怕落满了棕色水杉针叶的小路上,会有其他熟人。整个林子散发着类似熟食的气味,只有他穿着棕色衣服,像棵晒枯了的水杉树,隐在林子里。她全神贯注,生怕有所闪失。她意识到,姜夏可能真的生病了。他简直存心找她麻烦,整天像个游魂在校园里游荡,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姜夏费了好大劲才说完他的演说词,他把一只手伸进口袋,紧紧抓住那沓钞票。师母不解地问他,你干嘛要背台词给我听?我们现在又不是约会,你还是庄重点好。自从他们之间出现裂痕以来,姜夏算是领教够了师母的坏脾气。姜夏慌了手脚,忍不住把那沓钞票掏了出来,说自己备好了进城的花费,他还知道哪家饭店可以临时开房。师母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她撩开眼前古铜色的留海,强调她不会花他的钱的,再说两个人进城已经不现实。面对姜夏咄咄逼人的痴情样儿,她开始盘算如何溜走。如此发疯的人,说不定身上还会带着凶器呢。师母不想知道,他几时起为她戒了酒,哪怕再难受,他也没有呷上一口。师母随便穿件罩褂,他都觉得十足性感。哪怕她患了痨病、肝病,他都情愿拥吻她,或守在她的病榻前。师母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不能再耽搁了,牙实在疼得厉害。她推开姜夏放在车龙头上的手,连蹬了两下脚蹬,顺着小路飞车而去。
大概那是下午四时左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姜夏面无血色。大楼前面飘来了少许焚烧树叶的焦味,他捏着鼻子,感到无力抑制内心的痛楚。他赌气地把钞票向空中一抛,然后一屁股坐在满是松软针叶的草地上。太阳落山前,他顺应身体的古怪要求,跑到林后阴沟的土垄上,使劲闻着阴沟的腐臭气味,似乎想把注意力从内心的痛楚,转移到脚下刺鼻的气味上来。
十月似乎是姜夏对痛苦着迷的季节,每次他和师母告别,样子都乐悠悠的,好像他对幸福已经敬而远之了,开始为痛苦感到自豪似的。他比上个月成熟多了,只到师母家里去了一次,避免师母因为冷淡,急于把他打发走。本来他想做的事很多,凭幻想,他似乎安排好了他们的未来。无论到哪儿落户,他家都会高朋满座,摆满鲜花和美食。当然说到饭菜,师母──那时就是他女友或夫人了──可是烹饪高手,她煲的汤类,做的川菜,姜夏一直爱吃。她还掌握了用微波炉做中式饭菜和面点的窍门。当然他们不会有孩子,风月老手的命运大都如此。姜夏不信教授过去为了学术成就,故意舍弃了生孩子这个成就?一定另有原因!她的心头也许有过生孩子的熹微的曙光,后来肯定泣不成声,为不争气的子宫怨天尤人过。也许师母还有过不洁的性交史,那些发臭的孢疹难免破坏了她的生殖力,大概教授给了她像样的庇护,那个污点被他俩巧妙隐藏起来了。他,姜夏,为了尽量让师母愉快些,当然愿意接受无子的现实,割舍膝下有子的那些欢愉。
十月的月夜,空气清新,多像一个伟大的时刻。姜夏从乱糟糟的宿舍出来,感到有愧于这美景良辰。他的情绪沮丧郁闷,又无事可做,想象中的美事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再过几天,他要去照相馆取证件照,他参加了在职硕士培训计划,他想用硕士学位改变身份和形象。以前他是齐教授的学生,没人敢怠慢他,不论他说什么,别人都把它当齐教授的话,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唯恐姜夏不了解自己也有相称的智力,边说还边把额头上的头发捋得高高的,露出不比姜夏低多少的额头。齐教授去世后,那位新主任开始用鼻子瞅他了,他妈的,弄得他跟后娘养的似的。也许新主任相当嫉恨姜夏,即便他用和蔼的口气跟姜夏说话,宣告的也尽是坏消息。看来姜夏要在教研室混下去,态度必须暧昧,样子要讨人喜欢。谈起智力,今后别人大概只认“姜夏硕士”或“姜夏博士”,不会把“姜夏学士”当回事了。没了教授的庇护,教研室的老字辈难免个个都像姜夏的后娘。
那么他和小杨之间呢?是欢乐中的绝望,还是绝望中的欢乐?反正他尝到了被人要挟结婚的滋味。为了不让小杨自杀,这个婚看来他非结不可。小杨已在准备紧身的锦缎红旗袍了,据说她用自己攒的钱还买了家用电器和床上用品。当然为拍结婚照,她还准备屈尊地多拿出几千元。她有不少事情做得挺过火,比如,她规定姜夏每周必须去她家吃顿饭。去前他应该把下巴颏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皮鞋一尘不染──多半是她亲手擦的。她则像爱妻吊着他的膀子,两人踏着婚礼进行曲一般的步子,从容地走向她家,带点炫耀地从那些爱说闲话的街坊邻居大妈面前款款走过。她的床头贴了一张他的照片,又捡自己最漂亮的一张,贴在旁边。照片里他表情坦诚,毫无罪恶感,一副让岳父岳母放心的模范青年的样儿。当然,他的双唇厚了些,大概那正是问题所在。厚嘴唇虽然性感,但可能代表着要求性革命的强烈愿望。相比之下,他的眼睛从容多了,尽量不露出惊扰她的可怕想法。为了满足两位女人的不同需要,他到底该怎么办?师母会带着她娇嗲的脆弱习气,和他匆匆跳上火车,去别的城市?以前他不觉得为了师母辞掉工作,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现在,十月冷嗖嗖的夜风,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他清醒得生起师母的气来。
如果他早点监视师母,就能及时发现问题所在。当然说到他的道德表现,他自认还是有口皆碑的。就算他和师母、小杨乱来时,仍有坚定不移的道德准则:女人不该同时拥有两位男人,但男人可以例外。他觉得这个道理就像受冻的苍蝇为了取暖,朝他飞过来一样自然。他感情上排斥小杨,依恋师母,说明他对女人是忠诚的。但师母处处挑剔他,把他神采熠熠的表情,弄得严肃、阴沉、压抑。师母描了炭笔的柳眉,越发动人,也越发冷漠。走起路来,她身上荡动的曲线,阵阵体香,让他对和师母结婚这种事老想入非非。师母找尽了借口,实在无法推诿,才勉强同意和他见上一面。也许她过份成熟,懂得啥时该给他一点甜头,免得他不能很好地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