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笔的播放键被食指摁下,轻轻放在了酒店的桌子上。小小的扬声器里传来了采访者的讲述,戴佑明一边聆听一边在电脑上整理。短短十天,他已拜访几十位留言者,通过网络也与上百名网友取得了联系。到最后,忙碌的探访甚至让他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收集素材还是要像现在一样,在猎奇感动。但这已不再重要。当他在奔波之余静静坐下来,浏览一个个命运剧变的故事时,他会像每一位深受感动的网友一样,被一遍遍震撼被一遍遍洗涤。当那些真实经历被娓娓道来时,感同身受的深刻体验总会让一行行留言变作生动的画面,在人们脑海里情不自禁地一一浮现。
李毅强:如果当时我有信心报考浙大……
2001年的暑假,19岁的李毅强面对填写高考志愿的卡片如坐针毡。眼前是一本报考高校的代码参考书,“浙江大学”几个字被红色圆珠笔反复勾画出来。他痴痴地看了半天,“人生十字路口”这句话突然就在心里冒了出来,一声声的此起彼伏。他想起了望子成龙的父母,想起了全家人的寄托,想起了自己的理想,也想到了父母的担忧和失败后的惨象,甚至亲戚们那句“咱家还没出一个大学生”的话也蹿出来了。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痛下决心,把浙大那页报考信息给翻了过去。末了,在填写志愿的卡片上,“东海理工大学”六个大字被写进了第一志愿。
张天成:如果那天我没丢下她不管……
02年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二十多岁的张天成与女孩儿在雨中激烈地争吵,潺潺雨声淹没了他们的吼叫,恰在此时,远处驶来一辆公交车,他不顾女孩的拉扯毅然踏上了那班公交。
汽车开动了,看着窗外蜷缩在雨中的女孩儿渐行渐远,张天成懊恼不已,他放不下她,但心却是疲倦。
雨停了,女孩儿环抱起双肩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湿漉漉的身体早已被冻得瑟瑟发抖。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捂住她的嘴把她拽进了暗处。寂静的夜里,只剩下了反抗和挣扎的混乱影子。
崔鹏:如果那个夏天我没带好兄弟去游泳……
05年盛夏,十五六岁的崔鹏与朋友去水库里游泳,两人闹腾得正欢,朋友的腿却突然被水草缠住,扑腾两下没进了水里,崔鹏赶紧游过去救人,可刚一靠近,就被对方惊慌失措地踩住双肩,险些呛水。还好他比较镇静,立即潜游到朋友背后,打算抱住他拉上水面,可水草紧紧缠住朋友的小腿,怎么也游不动。崔鹏再次下潜摸到了水草,但浑浊的淤泥早被搅动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胡乱扒拉,可茂密的水草像毒蛇一样,已死死缠住朋友的双腿,越挣扎绕得越紧,沉得越深。
朋友很快就溺水了,崔鹏心急如焚,拼了命似的揪水草,可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自己也被困住,囿在淤泥和水草里,动弹不得。就在即将窒息的一刻,他出现了幻觉,身体好像已浮出水面,但整个世界却变成了黑白两色;天空越来越暗淡,有些像黑夜,可头顶上还有阳光,灰色的阳光;四周出奇的安静,静得连细微的水声也听不见,好似时间停滞了一样诡异。渐渐地,眼前的景象完全被黑暗所吞噬,整个身体出现了失重的错觉,像跌入深渊般不停坠落。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声遥远尖叫在他脑海里蓦然响起,整个世界即刻又恢复了色彩。原来,他还在水下,岸边隐约传来了尖锐的求救声和巨大的跳水声。紧接着他又一次失去知觉,完全没有了意识。
再醒来时,崔鹏被救了,可旁边却摆放着他朋友的尸体。
孙菲菲:如果那晚我拉住妈妈晚一点出门……
03年的春天,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孙菲菲刚吃过晚饭就埋头织起了毛衣,她想赶紧学会妈妈教的一个新式花型。
“菲菲,我值夜班去了。”母亲在她身后说道。
她顾不得抬头,专心地盯着手里的针线开了口:“妈,等会儿,你教会我再走,成吗?”
“你个笨妮子,等我教会你,我也就被开除了。”
“哎呀,妈,你怎么这样说我呢,真是的……您还护士长呢,说话这么尖酸刻薄,人家没病你也得给气出病来。”
“你就贫吧,我走啦。”
“真走呀?你就教我五分钟好不好嘛?”
“我真要迟到了,明天回来再教你。走啦!你晚上早点睡。”
“好吧,知道了。老妈,拜拜。”
母亲打开了房门。
“哎,妈……”孙菲菲突然喊住母亲。
“嗯?”母亲的半边身子已踏出门外。
“算了,没啥,你快走吧。”
母亲笑了笑,关上了房门。
夜幕降临,城市的另一边一个卖水果的果农正在收摊儿,摆在地上的水果被一箱箱搬到了货车上。封装妥当,果农准备发动汽车时,车窗被人敲响了,原来是个路人想再买点水果。他只好下车,掀开盖好的雨布让顾客挑选。
此时,孙菲菲的母亲推着一辆小踏板摩托车从楼道里走了出来。打着火,开走了。
果农接过顾客选好的水果,称了一下。
“八块七。”
“八块钱吧,都收摊了。”
路人砍价,果农有些犹豫,但还是伸手做出了接钱的动作。
“行,八块就八块。我一天没吃饭了,着急回家,下次来你可多照顾我一下。”
此时,孙菲菲的母亲骑着踏板正在公路上行驶。
果农也发动了汽车,加足油门驶进了大马路。
城郊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迎面的红灯一直亮着,孙菲菲的母亲慢慢停了下来。她匆匆看了看两边的道路,似乎没有什么车,而且侧路的红绿灯已经变成黄灯了,她就大胆地给油开了出去。
然而,这条宽阔的省道中间是有冬青隔着的,从路口望去,不太好判断右侧的车道是否有车,只有仔细查看车灯和听声音才能确定,但此刻赶时间又戴着头盔的孙母大意了。
也正是在孙母看不清的这条右行车道上,果农开着车冲了过来,他看到黄灯后专门加了一脚油门,车速更快了,企图趁着没变红灯赶紧开过去。
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
十字路口的监控器上记录下了这一幕——果农飞速的货车一下子就把孙菲菲的母亲撞飞了出去。
杜鹃:如果那年有人资助我上大学……
2001年的九月,杜鹃像过去二十多天一样,每天都倚在村口的老树旁,眺望远处的大山。空旷的黄土地上,山风肆意地摆布着零星苜蓿,在辽阔无垠的天地间,人心是那样渺小,小得连快乐和忧伤都统统找不见了。
一张西北中医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杜鹃的手里被攥出了褶皱。
太阳快落山了,她低下头,不舍又无奈地将通知书塞进布包,回家了。
杜鹃的家是一座土坯房,用黄土块垒起来,屋顶铺的是麦秆,围墙刷的是石灰,木门两侧有一对糊着窗纸的木棂小窗,像极了小时候我们画作人脸一样的房子。
杜鹃推门进屋,屋里一片昏暗。
里间传来了父亲带着咳嗽的问话声:“娟儿,录取了吗?”
“没呢,爸,这都九月份了,还不来通知书,应该是落榜了……”她咬住嘴唇,有些想哭,“我还是出去打工吧?”
半天,屋里才传来父亲的回话:
“好……”
杜鹃背着编织袋走出房门,小她四岁的弟弟跟在身后。
“姐,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多花路费钱。”说罢,她仔细再仔细地把弟弟端详一番,才不舍地开了口:“柱子,你是咱家的希望,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呀!”
弟弟使劲点了点头。杜鹃冲屋里喊道:“爸,我走了,你多保重身体!”
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父亲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告别。
杜鹃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出了院子。弟弟站在门口望着弱不禁风的姐姐渐行渐远。
村口,杜鹃与相约一起出去打工的婷婷汇合了,两人都背着沉重的编织袋,怀揣憧憬,实则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坐上了去城里的小破巴士,望着自己的家乡,开始了一段未知的旅途。
大城市的繁华夜景下,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在繁华触及不到的工厂里,下了班的杜鹃夹在人群中间,疲惫地往厂门走去。突然,身后有人喊她赶快去办公室接电话,杜鹃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因为除了家人没有谁会给打她电话,只要是家里来的电话,一定是非常紧急的,而除了不幸的事情外,还有什么是紧急的呢?
她匆匆跑进办公室,接起了电话。
“什么?!”没说两句,她就焦急地喊了出来,“那快把咱爸送县里的医院呀!”
“要多钱?……好,我想办法。柱子,你快去借王大伯家的三轮车……两个小时内我就把钱汇过去!”
挂断电话,心急如焚的杜鹃经人同意,立即用那座机拨出了一串手机号。
“婷婷,借我点钱……”
“你怎么还借呀?”
浓妆艳抹的婷婷回过了头,质问道。
此时,相距上次在办公室打电话借钱已过去了半年。
“我爸……昨天走了,我想回去料理一下。”杜鹃低着头艰难地开了口。
“啊?”婷婷怔住了,“上次借钱让你爸住院不是恢复得挺好吗?怎么就……”
“癌症,扩散了……”
婷婷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悯与哀伤,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杜鹃。
“这卡里有三千块钱,你都提出来拿去用吧。”
“太多了,用不了……”杜鹃推了一下。
“办好点!”
听到婷婷这句义正辞严的话,豆大的泪珠顿时从杜鹃眼里落了下来,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开门去了。
“娟儿,”婷婷在身后喊住了她,“回来跟着我干吧。”
她停住脚步,侧了下脸,几秒钟后沉默地走了。
杜鹃更加卖力了,除了工厂的工作,她又在超市找到了份兼职,把七小时睡眠外的所有时间全部塞满了。
每天傍晚,工厂下了班,她还来不及吃饭便要乘上公交车,疲惫地穿过半个新城,赶去某家超市上夜班。于是,忙碌的奔波中,穿行的公车成了她唯一放松的地方。望着车窗外迷离的夜景和欢笑的人群,她偶尔会揣度一下那些陌生而又看似斑斓的生活,在即兴的浮想中淡忘生活的苦寂。
可是,辛勤的劳动并不一定能够换来财富和幸福。
她又一次站在了婷婷的面前,可她却不敢再抬起那哀戚的眼睛了。
“说呀,这次是为什么?”
“我弟的学费凑不起来了。”
“咱出来几年了?”
“四年了。”
“累死累活的挣了四年,连柱子的学费都凑不齐,我想问问你都干什么去了?你想借到什么时候?”
杜鹃低下头,沉默了。
“让你跟着我你不听!咱们出来打工是为自己挣钱的吗?我跟你说,你这就是自私!自私!你明白吗?”
杜鹃流下了眼泪,把嘴唇咬到破才挤出一句话:“我挣得是干净钱……”
“你说什么?!”婷婷怒吼道。
杜鹃低头不语。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甩了过来。
“这是最后一次!”
说罢,婷婷扔下一张银行卡,愤怒地推开杜鹃,摔门走了。
杜鹃捂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生活的苦难和委屈全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颤颤巍巍。
“还好我弟弟现在毕业了……”
在南方沿海某城的一家24小时超市外,杜鹃坐在戴佑明租赁来的汽车里,有些释然地叹了口气。
这晚的早些时候,当戴佑明找到杜鹃后就一直等在外边,直到深夜没有顾客了,兢兢业业的杜鹃才请假从超市里出来见他。
“找到工作了吗?”戴佑明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一毕业就找到了!”杜鹃开心地说道,眼睛立刻有了神采,“现在在深圳做电脑什么的,是白领,可吃香了!”
“打算过去找他吗?”
杜鹃像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摇摇头,“不了,我得回家嫁人了。”
戴佑明欲言又止,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要是上了大学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呢?”杜鹃先开了口,“是不是就不这么……平凡了?不对,应该用渺小才讲得通吧?”
戴佑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这与上不上大学没有关系。”
杜鹃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耽误你这么长时间,我得回去了。”
戴佑明这才发现她是个爱笑的姑娘,嘴边总挂着一对浅浅的酒窝。
杜鹃推开车门向超市走去,逆着超市里煞白的灯光,她的背影显出了一种单薄弱小的美,这种美随她身后的马尾辫轻轻起舞,撩拨起人们的恻隐和保护欲。
“杜鹃!”戴佑明下车喊住了她,“你一点都不平凡,对家人来说你是最伟大的!”
杜鹃回过头又开心地笑了,她用力向戴佑明挥了挥手,推门走进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