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月出着急道:“你等着,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蔓藤绳索把你救上来!”
“我不需要你救,你走吧,你走吧!”秦姨娘哑着嗓门道。
兰月出却置若罔闻,在旁边四顾着有无可用的物事。秦姨娘没听到她回答,只道她已经走了,便又放声大哭起来。
一阵雷鸣过后,风雨再度肆虐。兰月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根蔓藤,迅捷地抛下了洞里,扬声道:“快抓着,我拉你上来!”
秦姨娘不料她还在,哭着道:“你救我做什么?我若还活着,只会想着如何置你于死地!这次老爷把我们遣到这儿来,我什么都不带,就带着毒草毒药,都是为你而备的!你救我做什么?”
兰月出紧紧地抓着蔓藤,道:“虎毒不食子,你是我的亲娘,即便害我,也有你的苦衷!我想知道你的苦衷!”
秦姨娘被瓢泼的大雨打得满嘴水湿,声音含含糊糊道:“你是正院里的千金,是太太亲自抚养的主子姑娘,从小你就不喜欢我,你嫌我屋子里脏,又嫌我出身低微,你不会把我当作亲娘看待,我这辈子,等同于无儿无女……我的亲儿,分明是近在咫尺了,可是因为你这个不把我当亲娘看待的千金,我不能想,不能认,连看都不敢看!如果没有你,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不必受那骨肉分离之痛……”
雨水透过破旧的蓑衣渗进兰月出身上,湿湿冷冷地发寒,她咬一咬牙,道:“雨太大了,恐怕雨水会积在洞里,你在下面太危险了,先上来再慢慢说吧!”
“太太要借我的手除掉何氏母子,就是不想再给我活路了,若不是我把你牵连在内,我恐怕早已不能活命。”秦姨娘又是哭又是笑,“早在她命人抱走成和的时候,我就不该再存活于世,苟且偷生了这么些年,也够了,足够了!”
兰月出听出了些许端倪,心下犯疑,急道:“你说谁命人抱走了谁?”
秦姨娘忆起锥心断肠往事,悲极而泣:“就算让你知道了真相又有何用?你虽然也是个福薄的,但终究还是在太太身边长大,没有吃过苦头。比起我承受的,你如今受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兰月出脸上满是雨湿,苦笑着道:“既然姨娘这么恨我,那就更不能就此死去,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你死了,岂不是便宜我了?”
秦姨娘咽了咽,心慢慢地软和下来,道:“你变了,要是过去,我这样对待你,你一定不会放过我……”
兰月出道:“我是不会放过你,所以不能让你死得这样轻巧!你上来,我还想见识你带来的那些毒草毒药!”
大雨冲刷直下,洞里积水严重,已浸淹至秦姨娘的膝盖之处,她拭了把泪,几番犹豫之下,终还是拉住了蔓藤的一端。
兰月出使尽全身的力气拉扯蔓藤,然而两手磨得破了,亦无法将秦姨娘拉上来。秦姨娘心灰意冷,道:“天要亡我,你便不要管我了。”
兰月出咬紧牙关,再度发力,却只勉强拉动了一尺之距,便已觉筋疲力尽。正自焦灼间,身后倏地贴近了一股温热的力量,一双厚实的大手强劲有力地握住了她手中的蔓藤,巧施力道,慢慢地将秦姨娘从洞中拉上来。
兰月出始料未及地回过头,朦胧雨雾之中,他的突然而至似乎只是迷梦一场,那样的近乎虚罔的不真实,心头的震动一阵接一阵遏止不住,让她在这一瞬间手足无措,只晓得愣愣地注视着他。
同善曦一边拉蔓藤,东篱则至洞口边照应,待秦姨娘几近洞口之时,东篱一手将她往上拉扯,兰月出回过神来上前帮忙,几人合力终于把秦姨娘给安然救下。
跟随同善曦上了马车后,兰月出方问道:“你怎么会来?”
他掏出手帕递给她,道:“我欠你一个情,心里总觉得不舒服,知道你出事被兰老爷遣送到这儿,便过来看看,若有用得着我之处,也算是报恩了。”
兰月出迟疑着接过了他的手帕,轻轻地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水湿,帕巾上沾染着他的气息,让她一下有点无所适从,便只攥在掌心中,没有了使用的勇气。
一路无言,待返回至园子里,兰月出先送了秦姨娘回屋里,方出来对同善曦道:“你刚才算是救了我们一回,并不欠我什么了,请回吧。”
他并不走,看一眼她被蔓藤磨出了血泡的两手,回头吩咐东篱道:“赶紧到镇子上去请大夫来。”
兰月出低一低首,湿漉漉的发丝垂落在脸旁,掩下了几许意绪,道:“曦四爷,我不需要施舍。”
同善曦有一点不自在,少顷,他平静下来,道:“你此言太过了,这并非什么施舍,我只是……”
她嘴角扬起浅浅的笑弧,道:“只是什么?曦四爷曾经视我如仇敌,险些便要取我性命。我不过是在吕夫人面前替你瞒过了一次,也值得你铭记于心么?”她抬头看他一眼,“不管是施舍,还是补偿,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注视着她,道:“过去你从来不会唤我曦四爷。从什么时候开始,月姑娘对同某如此生分了?”
“重要吗?”她笑得凄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变化,你过去不曾察觉,到了如今,也不需要在意。”
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楚,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你和忆山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你所说的和你做的,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
兰月出推门进屋,慢慢脱下了蓑衣,背对着他道:“既然曦四爷为难,那便不要再勉强自己。此处荒僻之地,实在有污四爷贵体,以后就不要再来了。”
同善曦抿紧唇不再说话,转身走开了。
她摘下簪子散落了发丝,拿巾帕擦着发上的雨湿,怅怅然地回过头来,门前已然不见他的身影,她手上不觉停了一停,情不自禁地拿起桌上他的手帕,心下只觉失落。
怔怔出神间,耳边似乎又响了他的声音,她心一跳,抬头竟见他引着大夫进内,她慌地扔下手帕,道:“你还没走?”
同善曦并不回应她,自顾请大夫去为她诊视双手。她先是不肯,后来还是拗不过大夫的再三劝说,终还是让大夫人仔细瞧了,上药包扎妥当后,同善曦方让东篱把大夫送走。
接下来,他也不再与她说话,只吩咐人把西边的厨房给收拾出来,重修了炉灶,又命人到镇上去添置了锅碗瓢盘,新鲜蔬菜肉类等物。
兰月出站在屋门前看着他所做的这一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再面对他时,却怎么也说不出让他离去的话了。
打点好这些事后,已近傍晚时分,她期期艾艾地出来,看着他上马车。他回身看到她,想了一想,道:“来与不来,是我自个儿决定的事,无关施舍,也无关补偿。”
她眼眶一热,道:“回去路上小心。” 他轻轻点了点头,跃身进了车厢里。马车走得远了,她仍站在原处,良久一动没动。
入夜时分,兰月出捧着热乎乎的饭菜往秦姨娘屋子里来,秦姨娘正抱膝窝在床边出神,抬头看到她进来,眼光落在她重重包扎的两手上,面上不禁泛起一抹唏嘘,轻轻地叹了口气。
兰月出摆了碗筷,道:“姨娘,饭好了,咱们一起吃吧。”
秦姨娘这次倒没有拒绝,待得饭毕后,她深深地看了兰月出一眼,道:“我真觉得你如今与以往有点不一样,倒是不嫌我了,让我受宠若惊呢。”
兰月出微微一笑,道:“是姨娘的毒吓怕我了,只好赶紧赔着小心。”
秦姨娘知她是玩笑话,便也笑了一笑,边思忖着什么,边道:“若你想着把我当亲娘看待,那是大可不必了。这个笑话闹了这十数年,我心里累得慌,今儿我遇险,还道是天要亡我,没想到我这贱命还有人怜惜着,你不管不顾地救了我,真真让我觉得是天意。”她的叹息犹如是飘摇在风雨中的枯花残叶,“你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在这个时候让你知道,我并非你的生母,也是无济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