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白霖的训练生活可以用枯燥乏味来形容：每天清晨六点爬起来，在师父的指引下开始苦练，一直到晚上回去洗漱睡觉，精疲力竭。
有时深夜，白霖被师父的脚步声惊醒。偷偷从楼上望去，见师父取下墙上的祖宗规矩那本厚厚的书仔细翻看，尔后轻轻走到祖宗香案前，凝望，或是点起一炷香。这些轻微的声响，师父的动作，都成为白霖对这儿的一些记忆。
好在一年总有不那么枯燥的几天。今天是中国的端午节，师父一早起来，没有做早练，而是叫大壮小壮跟小白清理餐桌打扫屋子。
“今天各大门派将来这里赴宴，共庆端午！因此今天休息！你们高不高兴？”师父在屋里敲着锣，欢快地喊道。
刚打扫完大堂的白霖抹了把汗水：“今早干的活儿比早练时还要累——我们特别高兴。”
师父朝白霖点点头：“高兴就好！庭院也归你扫，如何？”
“师父，您现在可一平米都没扫过，不是吗？”白霖无奈。
“这叫锻炼你的体力。”师父摇摇头，“现在的小孩都不懂为师的苦心……”说着还是接过白霖扫帚，走向庭院。
虽然只是准备，但一切都在欢乐的氛围下进行。大壮小壮带食材回来，有菜有肉十分丰盛。大家说说笑笑忙碌开工，洗洗切切。师父完成最后一道烧菜工序。
有点儿累，但白霖觉得今天真是棒透了，等会儿还得来那么多客人呢！但奇怪的是，大壮小壮情绪一直不高，像是十分忧虑。白霖奇怪地询问他们出啥事了，他们却摇头道：“……没什么事啊。”
菜烧好了，整整齐齐摆满一桌，色泽美好。客人们准点到了，他们交谈甚欢各个入座，但师父只是远远地看着，不太搭腔——不，应该说是根本没啥交流。大壮小壮也跑得远远的不过来。白霖本想欢迎欢迎，但此时也疑惑的不敢上前了。
客人到齐，宴会开始。喊“端午节快乐”干杯后，师父跟大壮小壮立马埋头吃饭，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吃完。白霖看出他们是想早点离开。
但到来的宾客大多对饭菜没啥兴趣，而是饶有兴味地，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其中一个注意到了白霖：“诶，你是钟老的新徒弟呀！”
“对呀……”白霖想笑着介绍下自己，但是随即被其他宾客打断：“敢问世界榜第几名呀？”
白霖被这个突兀的问题噎了一下：“啊……还没考世界榜，但是……”
“哈哈，没考啊。”又有一名宾客打断白霖的话，“记得林派最小的徒弟也是世界榜199名呢。”
“别呀，以前钟派可是四大门派之一，只不过现在……”另一位笑起来，“连个正常的徒弟都没有——不对，他本人也不是啥正常玩意儿不是吗？连世界榜都不愿意考！”
“哈哈哈哈哈哈……确实，钟家大弟子也才世界榜97名而已。至于这些……”笑得最厉害的宾客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壮、小壮与白霖的位置，“就算了吧。学好了回家，可以从别人手上抢点吃的喝的，日子能过的还不错。”
众宾客大笑。继续谈笑风生。
师父与大壮小壮保持沉默，埋头囫囵吞枣。
白霖想站起身来询问，被身边的大壮轻轻按住：“每年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看到白霖疑惑的样子便补充道，“随他们去吧，耳旁风而已。”
“哎，为啥钟派一个好的徒弟都没有呢？为啥您桃李满天下，世间满恩泽呢？”一位宾客向最神气的那位宾客献媚似的发问。
“没法啊……”最神气的宾客接话，“也许是钟老先生教学方式不得当，要么就是他能力问题……哈哈哈。”
一位宾客凑过来：“其实钟老品味问题也挺大啊。一年都是一件单色粗布衬衫……这种人就是与时代脱节，怪不得不受人待见！”
白霖再也无心吃饭了，搁了筷子望向钟老方向，他像是聋掉一样，盯着自己的饭碗做一部消化有机物的机器。一股热流像洪水一般涌上心头，白霖猛地站起来，直接掀起饭碗扣在身边宾客的头上：“别人穿衣服你也管对吧？”
师父跟大壮小壮猛然惊醒。大壮扯白霖衣角咬牙小声道：“你不要命了？”但白霖仍不管不顾地喊道：“我发现你们一开饭就侮辱我师父，侮辱我与天元天慧。管我师父考不考榜管我跟天元天慧厉不厉害，你们是上帝吗上帝也管不得这么多啊！你们都是堆披着人皮的野狗，只有野生动物才相互乱咬！”
“小朋友，现在你还没资格跟我大喊大叫吧？”最神气的宾客缓缓站起来笑道。
“哦？特别是你！”白霖指着那位宾客的鼻子，“看起来很了不起，你骂我师父多少句都记着呢！”大壮小壮见到白霖这么做慌忙直退后。白霖看准了桌上的鱼汤，抓起来就往那位宾客脸上甩，师父见此极速赶来将白霖手一推，汤转向泼在白霖自己与师父的身上。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师父抓起白霖手臂用力摔在距离五米外的楼梯上。
一堂人都慌了。那些位置不高的门派代表偷偷收拾行囊要溜掉，名声显赫的那位宾客也深知钟老的功力之深厚，慌忙地也逃窜了。一时堂内只剩大壮小壮，师父与白霖四人。
白霖踉踉仓仓起身，浑身被鱼汤湿透，感到冷极了。望向桌边，全是翻倒的碗与残渣。
“师父您……”白霖走到大堂中央沉思的师父边上，“您……摔我干什么？”
师父沉默地看了白霖一眼，转身快步前往楼上。白霖想问要干嘛，但却没说出来。大壮小壮也围过来，三人无言而恐惧的听着师父的脚步声在楼道中回响。
过一会儿，师父带着一条黑黢黢的东西下楼来。小壮见到微微一颤抖，轻声对白霖说：“我跟你说过的，阁楼里的……那条死神镰刀般的鞭子。小白，这下完了。”
过一会儿，师父带着一条黑黢黢的东西下楼来。小壮见到微微一颤抖，轻声对白霖说：“我跟你说过的，阁楼里的……那条死神镰刀般的鞭子。小白，这下完了。”
师父带着鞭子径直走向白霖所在位置。大壮小壮慌忙退开。白霖看向那条鞭子，声音带着不解：“师父，如果您要打我，请告诉我……为什么要打我？”
师父点点头，扔了鞭子去取墙上挂着的祖宗规矩，翻找出一页，指着一行字给白霖看：“祖宗的戒律第五十六条——无论对于内人或外人，都不能对其嘲讽、谩骂、欺侮。”师父缓缓地问：“……小白，你刚才干了什么？”
“但是是他们先侮辱我们的呀！”白霖瞪大眼睛向师父辩解，“这情况不一样不是吗？”
“那你有没有骂他们？”师父平静道。
“师父，”白霖向前一步，极力解释道，“如果别人骂咱，咱不能还口，是不是显得过于憋屈……过于不合理了？”
“那你有没有骂他们？”师父仍然平静道。
白霖在原地愣了三秒钟，摇摇头轻声道：“师父，您这样真的就……咱们冷静一下吧。”
说着回过头疾步向楼上走去。但却被师父一把拉回来，抓起鞭子就往身上抽。血飞溅起来，白霖扑通倒在地上。师父的鞭子再次挥舞过来，白霖翻滚躲过一次，忍住巨大的疼痛支撑自己爬起来，指着师父就喊：“师父他们在侮辱您，您知道吗！？我是想帮您的啊！您打我不算……过分吗？”
师父摇摇头：“你坏的是祖宗的规矩。不能骂人，我也跟你说了不少遍……你却还往门外丢脸。”说着再次扬起鞭子。白霖带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躲避，但没躲过再次倒地，声音中有些颤抖：“那些嘲讽别人的人就毫无错误了，所以最后……错的就是敢于发声的人？”
“所以谁让你替我说话的？”师父问，再次挥鞭直下。但白霖没有躲。血花四溅。
白霖抬起头看了师父一眼，又低下头，笑了：“呃，也行……不帮就不帮嘛。”接着艰难地挺起身子，带着已染红的衬衫，向山下大踏步走去了。
屋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钟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未整理的杂乱碗筷，满地鱼汤与血迹的混合物。
大壮小壮从二楼哆哆嗦嗦地下来，帮忙收拾这一片狼藉。小壮悄悄对呆立着的师父说道：“师父您是不是太狠了……”刚说完大壮便用劲捣了他一下，小壮赶紧不说话了。师父并未多说什么，拿起扫帚也开始帮忙了。
大扫除进行了足足两个小时，下午四点了。师父摆放好扫帚，便一头钻进书房把门直接锁上。留下大壮与小壮不知所措。
在傍晚六点的时候，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太行山的绿木与黄黄蓝蓝的野花，都被夕阳镀上了血红般的光亮。天上云红，地上草红，一种壮美的色彩。大壮与小壮度日如年，干脆直接跳上床蒙头睡觉。钟老轻轻走出书房，在庭院屋檐下欣赏美景，却未感到丝毫的放松。
雨越下越大。午夜一点半，钟老被一声沉闷的雷惊醒，赶紧爬起来冲向大堂。大雨疯狂地奔跑着，雨水用力地砸向地面，每一滴都是一次重击。钟老打了盏灯，企图能望到黑漆漆门外一两片匆匆的人影，但什么都没有。他放弃了，关掉灯，取下那本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一页一页地翻着，尽管他根本看不见翻到了哪一页。
祖宗的规矩，真的是完全正确的吗？小时候自己的老师总这么说。但这么多年间，谁还没有怀疑过呢，谁没有在祖宗对自己——不，自己对自己的束缚下怀疑过呢？但是却不敢改变，不敢改变这千千万万年厚度的绝对真理。直到终于使那么多爱自己的人，不再相信自己的善意……这就是对的吗？
这么多年来，这么多的事情。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深夜，他决定了。
钟老重新将书仔仔细细地挂到墙上，走到香案前，点起一炷香，拜了一拜。香燃烧的气味萦绕着香案，让钟老感到放松多了。
第二天清晨。
一晚上的大雨冲刷掉世间的灰尘。小草上挂满水珠，嫩绿的像刚刚长出的一样。钟老五点就起床了，在庭院里转悠，嘴里偶尔自言自语：“一晚上小河还是没怎么涨水呢……今天还看不到露水，挺可惜的。”
就这么转悠了半个小时，钟老发现一个犹犹豫豫的身影在更远处徘徊。他笑了，小声道：“终于来了呀……”便加快步伐，向那道身影走去。
确实，是小白。师父的再次突然出现令小白一惊，尔后轻轻叹气：“师父，昨天大家都不够冷静……我也是，所以对不起……”
师父望向白霖，笑了：“你也起这么早呀！跟我来呗，有点事儿得做了。”
小白被师父几乎是拖进了大堂，叫醒了大壮小壮。师父点起了香，对着祖宗弯下腰拜了拜，叫白霖跟大壮小壮照做。然后大家静静站立着，直到所有香都烧到散发不出一点味道。
“师父……您在干嘛？”白霖疑惑地发问。
“很快就知道啦！”钟老的语气甚至有些活泼轻松。接着他取下墙上的祖宗规矩大书，拿出一支老旧的钢笔，蘸了点儿墨水。径直翻到五十六条，用浓墨色划掉“无论对于内人或外人”，又在此条后补了几个字：“仅对内人”。
如此简单的几个动作，却立刻让此刻无比安静。钟派的规矩堪称世间最加牢固，基本上在有生之年改一两次都算不寻常了。
白霖一时间说不出话，大壮小壮更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但师父却笑着说话了：“小白，你的伤口包扎得太简单了……容易感染啊。你来书房吧……我给你点药，会好的快很多呢。”
小白愣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而且同样带着笑意：“那当然好啦，师父……还有，谢谢您。”
六点整了。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庭院门边。不算耀眼，但足够称得上温暖。
自此，钟派规矩的改变，更加奠定了钟老在群雄中的信服力，之后的所有门派晚宴，这种被嘲讽的场面再也没出现过。生活更加安宁祥和了。
“师父，您看您下手这么狠，我现在浑身都动不了，走都走不动了……”小白上完药后往椅背上一靠，表情极度痛苦，“我不能参加早练了，中午估计也不能了所以今天我请个假得了是不是？”
“你早上来找我时还好好的呀……”师父疑惑，“为啥不能参加早练呀？”
“一动就疼还咋早练，是不是？”小白内心狂喜。怕师父老追问，赶紧做出僵硬不敢动的样子。
师父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这样。那你就请假一天吧！但是你现在的状态，我觉得特适合一种活动……”
白霖似乎明白了什么：“呃，师父，我现在啥活动都不适合！”
“管他呢今天你静坐吧！坐到晚上八点钟就可以了，还行吧？”师父开心地提出建议。
“我觉得不太好……”白霖小声说。
“哦，你也觉得好我就放心啦！”师父笑着关上书房的门，“我会不时来一趟的哦！”
师父刚走，白霖便像一条咸鱼瘫在椅子上——想活着，咋就这么难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