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伯似是突然就病了，夜里很少再能听见鼾声，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咳嗽。等方潜凡端水过去时，常常看见方老伯挂满汗珠，被疼痛肆意的撕咬着。再后来，汗珠愈发少见，只剩下咳嗽和疼痛，无时无刻的纠缠着方老伯。
梧桐树吐出的新芽，还未舒展成梧桐叶，就蜷缩起来变得枯黄，只看见方潜凡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趁着病情好转的时候，方老伯作为一位手艺人，开始教导方潜凡使用篾刀，用篾出来的细竹条编织成竹篮、竹筐等，所幸方潜凡很聪明，一点就通。方潜渊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因为篾刀实在太重，他还不能使用。方老伯会用一截一截的带节竹筒，竹筒比小拇指略细，穿过白线，做成拽扯白线就会僵硬扭动的竹筒小人，方潜渊会顿时笑逐颜开，满心欢喜的在板凳上玩起来。
后来，方老伯的病情愈发严重，熬制的药似乎难见成效，病情并未好转，最后不得不送往医馆。
自那以后，兄弟二人越来越难见到方老伯，而且见到的方老伯，似乎越来越陌生，疼痛的折磨下，方老伯的脾气变得暴躁，双目浑浊的只容得下怒火，不仅疑神疑鬼的胡言乱语，甚至经常对兄弟二人拳脚相加。愈发严重的攻击性，使得方老伯仿佛变成了丧失人性的野兽。
于是，忍让最终成为了躲避，村老不得不将兄弟二人接到自己家中，毕竟方家村并不大，左邻右舍的情况实在难以隐瞒。
终于有一天，方潜凡从村老那意外得知方老伯回来了，那是临近春天的一天，心花怒放的兄弟二人对村老的叮嘱充耳不闻——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见到方老伯了。于是，等到夜幕完全笼罩沉睡的方家村时，兄弟二人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村老的家，迫不及待的向自己家走去。
干枯的梧桐树下是空荡荡的鸡棚，主卧摇曳的烛光洒在窗上，传来的咳嗽声此刻竟久违的熟悉，方潜凡借着客厅壁炉的火光倒了一碗水，刚推开主卧的门，方潜渊便急忙冲进屋内，抱住了躺在床上的方老伯，“爷爷！爷爷！”
方潜凡端着水走向依旧咳嗽不止的方老伯，“爷爷，潜渊、潜凡来看——”
方老伯瞬间停止了咳嗽，坐起身露出一张面色铁青，双眼通红的狰狞面容，双手似是铁钳一般紧紧抓住方潜凡的肩头，方潜凡手中的碗掉在床沿后摔落在地，并没有摔碎。方潜凡急忙挣脱着，伸手不停地推搡着。
“爷爷，你弄疼哥哥了！”方潜渊一边帮忙，一边急忙说道。
终于，方潜凡摆脱了方老伯的控制，肩头依旧遏制不住的疼痛，不安感顺着后脊蔓延开来，“潜渊，我们走。”说着，拉着弟弟准备逃离主卧。
“不，不！森儿，你们不要离开我！”方老伯急忙翻身下床，鞋子都顾不得穿，伸着手向兄弟二人追来。
方潜凡牵着方潜渊逃出主卧，刚抽开客厅的门闩——
“又要离开我吗！”方老伯猛地用右手顶住大门，左手一把擒住方潜渊的脖颈，“杰儿！”
显然方老伯已经神志不清，将兄弟二人认成了他口中的“森儿”和“杰儿”，这无疑使得他变得更加危险。方潜渊拼命想扒开方老伯的手，眼泪止不住的流，却没有一丝哭声，壁炉里传来微弱的火光，无法照清眼前这个想置自己孙儿于死地的人。
见状，方潜凡不再想要打开大门，转身后奋力想要拨开方老伯的钳制，“爷爷！爷爷！”希望叫醒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方老伯彻底陷入癫狂，身体前倾后双手一起掐住方潜渊，将方潜渊按倒在地，方潜渊努力地挣扎，随后挣扎渐渐无力，双目翻白——
“哐！”方老伯被高高举起的椅子重重砸在脑门，椅子顿时散架——是方潜凡！
暗红色的血液迅速蔓延，盖住皱纹的同时向下巴滴落，方老伯的神情愈发狰狞——他像是毫未察觉，通红的眼珠从眼窝凸出，死死地盯着方潜渊，干枯的双手断送着方潜渊的生机。“咳咳——”剧烈的咳嗽使得方老伯不禁佝偻起来，双手逐渐松开，咳嗽还在继续，但方老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显然没人想要听他说什么，方潜凡急忙将方潜渊拖拽出来——
“（为）何咳咳……弃咳咳——我独——咳咳活？咳咳！令咳咳——咳咳我独活！”咳嗽声戛然而止，只见方老伯“嘭”的一声砸向地面——
这一年，院中的梧桐树彻底死去；这一天，是方潜渊十二岁的三月十七号；这一刻，壁炉里的火苗彻底熄灭。
……
回忆的大门突然被关上，此刻方潜凡依旧坐在火堆旁，“三年前的今天，方老伯病逝，潜渊似是受到的打击太大，忘了从前的一切。”
虽然不知道方潜凡讲述了哪些回忆，但显然他讲述的并不完整、刻意省略。自那以后，两兄弟依旧住在那里；自那以后，方潜凡变得特别礼貌；自那以后，村中的传言使得大家视兄弟二人为异类，心照不宣的避之不及，但村老和季叔却不在此列。
“他醒了。”丹老微皱的眉头并未舒展。
怪病被治好了吗？方潜凡立刻起身向方潜渊走去，琉音依旧低着头，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仿佛方潜凡的那些讲述都是自言自语。
洞口的景色说明已经天亮，方潜凡看着丹老，只见丹老微微摇头，显然方潜渊的怪病并没有被治好，又是自然而然的醒过来。躺在石台上的方潜渊，双目空洞，嘴唇发白，“潜渊，潜渊？”方潜凡轻轻推搡着方潜渊——明明以前醒过来都会哭。
方潜凡揽着方潜渊坐起身，“服下。”丹老看着方潜渊，递给方潜凡一枚丹药。
一股暖意瞬间在方潜渊体内流淌起来，“冷。”方潜渊好像恢复了一点意识，细若蚊声的说道。
火堆旁的树枝早已用完，闻言后方潜凡向山洞外走去。又呆坐了一会，方潜渊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双眼恢复了神采，捂着脸猛地摇头，长舒一口气，双手滑落的同时，像是受到了惊吓，看着身旁的丹老——
“你是哪位？”
丹老并没有回答，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山洞，并没有理会方潜渊。
方潜渊悻悻的翻下石台，不由得抚摸着光滑的石面，正准备向琉音走去，被急忙走近山洞的诚冯拉到了山洞角落。
不知为何，方潜渊感觉诚冯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
“洗筋伐髓，你还记得不？”诚冯压低嗓音，低声问道。
方潜渊点了点头，当初不是说洗筋伐髓可以改变资质吗？虽然自己并不在意这事。
“那是我——”诚冯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向山洞口看了一眼，“骗你的。”
意外，方潜渊挑了挑眉，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升起一丝笑意，“该不是代价太大，所以开始诓我吧？”
诚冯顿时苦笑起来，仿佛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撒谎太过有理有据，“当时那情形，我不这样说——”诚冯又回头看了一眼山洞口，“又怎么骗你哥来修仙。”
方潜渊窃笑起来，诚冯偷偷摸摸递过来一枚戒指，凑到面前，声音压到细不可闻，“这是纳戒，也就是储物戒指，你知道吧？”
接过纳戒，方潜渊满脸的疑惑，应该是和储物手镯的功能一样的东西，不过为什么要给我？随即微微点头。
“知道就好。咳，那个洗筋伐髓的事，你能不能和你哥说一下？”
“噢——”方潜渊又恢复了笑容，“这么客气干嘛！放心，我马上去说！”
“小心点，别被看见了。”诚冯指着方潜渊手中的纳戒。随后诚冯收敛了笑容，轻轻拍了拍方潜渊的肩膀，微微点着头，一句话也没说。方潜渊隐隐约约感觉到和自己修仙的事情有关，什么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方潜渊又点了点头，问道，“方潜凡呢？”
“估计是去捡树枝了。”
“那先不急，等会再告诉他。”方潜渊攥着纳戒转身，头也不回的向琉音走去——自己收了东西，却不立刻办事，老冯脸上的表情此刻一定很精彩，方潜渊又窃笑起来。
这火堆一看就是方潜凡的杰作，他总是喜欢把树枝立成圆锥状。方潜渊看着眼前的琉音，她正低着头，好像睡着了，“琉音？”方潜渊轻声呼喊。
琉音瞬间抬起了头——不知道为什么，方潜渊有种不妙的预感——“哇——！”琉音望着方潜渊顿时泪如泉涌，号啕大哭。
果然不妙！方潜渊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双眼瞪得圆溜溜的，神情甚至有些惊恐，然后像是求助一般，回头望向了诚冯，却见诚冯低着头藏着笑快速向山洞口走去，突然的哭声使得三长老侧身张望了一下。
老冯你也太靠谱了吧？方潜渊心里嘀咕着，然后很是僵硬的回头看向琉音，然后——
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