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天,天色阴沉得很。可悲的是,八亲王几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与他道别。皇上赐了些银子,可是他本人未再有任何其他表态。就算是个智障也能把皇上的“圣意”揣度个八九呀!有哪个大臣还敢来?更何况,八亲王很早以前就离开京都了,朝廷上熟识的大臣不是因腐败被砍,就是寿终正寝于家中。总而言之,八亲王算是比较长寿的了。目前这一批国家级公务员,连皇上算在内,不是儿子辈就是孙子辈,极少有谁再与八亲王相熟了。或许,这冷清的葬礼是那专心于佛道的八亲王正想要的也未可知。
八亲王的两个女儿不方便抛头露面。妹妹早蕨哭得死去活来,姐姐冷梅只是眼圈红着,忍着不肯落泪。冷梅搂着哭倒在怀里的妹妹,耳朵却听着屋子外面的响动。薰君在外面,整个葬礼都由他主持张罗着:是他请来的法师做法事,是他从京城亲自挑选丧葬需用之物千里迢迢送来宇治,是他调度家里的家仆做这、侍女做那……一切的一切,都没用冷梅这个现如今名义上继位的宇治山庄新主人操一点儿心。说实话,母亲过世的时候,冷梅才两岁,还小,她又从未走出过自己太过狭小的生活圈子,从管理学上,从经济学上,从民俗学上,这个葬礼都委实有太多让冷梅手足无措。这个时候,薰君来了。父亲生前说过,要让自己信任这个男人的一切,这梦似的的发生是真的吗?冷梅不禁追忆起父亲的生前。
要说起八亲王的死的确有点冤,这“冤”就冤在他不讲科学缺乏自然常识上。平时八亲王每天各个时刻的修行总是很准时,这一天的早课他却一反常态的心神不宁,无法安心修行。想想自己年势已高,索性趁着时间尚早,林子里空气好,就走去林子里转了一圈。如果他能晚生几百年,接受现代教育,别说他是亲王,就算是个高中生也明白,植物只有光合作用才可以产生氧气,可是大清早上,太阳刚刚出来,哪有什么光合作用?不仅如此,经过植物一夜的呼吸作用,树林里充满了一种称作二氧化碳的气体,该物质无色无味无毒,但却大量挤占了氧气的空间,八亲王自然呼吸不畅,从而导致身体不适。加之秋令已至,尤其在山上,昼夜温差非常大,湿气又重……总结起来,这一次就是八亲王在作死。
临闭眼之前,八亲王把两个女儿叫到塌前。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公交车已经到站,阎王爷在等待着他,但他始终放心不下两个女儿。他在犹豫,他一直在犹豫。最后的最后,他攒足了气力想说“薰君可以利用”,可惜“利用”二字未及说出口,那阴间班车的司机早等得不耐烦,二话不说,拖着八亲王上了车。“咣当”一声关上车门,满载的汽车消失于古道新尘之中。八亲王就此谢幕今生今世。
也许是由于太过悲伤,赶巧,那个老侍女弁君却也在这个时候死了。多一副棺材的事,薰君顺带着把她的丧事也办了。只是有八亲王在,相较而言,这弁君的葬礼不方便太过高调,以至于她的死耗也几乎没有人知道。
治丧期间,三皇子也送来了长信慰问,信上大致的意思是说,由于个人关系,不方便外出走动,特以此信代己表达沉痛哀悼。另外就是些安慰的话了,自不必细说。只这一封信,也为八亲王的葬礼添了不少体面。别看冷梅对薰君异常冷漠,可她通过平日的来信中可以看出三皇子中意妹妹,因此并不多防备他,对他相对热情些。三皇子来信,冷梅原想让薰君当着为数不多的宾客的面宣读一番,却被早蕨夺下,扔进炭火盆里,化作灰烬。无可奈何,现在妹妹是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疼她宠她还来不及,怎舍得骂她。
且说这一天,八亲王断七,薰君与冷梅隔屏晤谈。自从八亲王过世后,冷梅一边悲不胜悲,筋疲力尽,一边又得照顾妹妹,一边还得熟悉操持起山庄的日常事务;薰君更是于丧事政事之间忙前忙后,恨不得分身,所以两个人虽比过去接触频繁,交往却无法和旧日的从容相比。今天,两个人终于得闲坐在一起,竟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默对了些许时间,破天荒的,冷梅先开口了。
“最近一段时间……辛苦你了。真是,谢谢了。”
“我差人下山去河里抓鱼去了,今天晚上吃你们姐妹俩最爱吃的鱼肉寿司和芋梗汤。”薰君不想听什么致谢,甚至近似厌恶她这样见外。
“我家的家仆,你用得比我都习惯啊。”貌似无意,却话中带酸。
“我听你的,他们听我的,分级管理,这样不是很好?”
“那我成什么了?!可千万别这样讲,你是要害我被杀头啊!”冷梅虽然知道薰君本性难移,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他讲话如此大胆,也十分不安。
静默了一段时间,薰君顿了顿,突然说:“每次……怎么表达才好呢?屈指算来,自我第一次到山庄来,直到今天,时间并不算长……”薰君魁伟的稳稳的潇洒的坐姿遮住了从屋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留下一个陌生又熟悉,模糊又清晰的影子,深深的印在隔在两个人之间的屏风上。“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知道有一种草药可以使人上瘾吗?吸食过这种草药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却每天每时每刻都渴求着这种草药,若断然拒绝给这些人草药,情况严重的会因此死去。你明白吗?每次,我来到山庄,坐在这里,面前有你,你可以不睬我,你可以不说话,你可以敷衍,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可以讽刺挖苦我,甚至你可以骂我,但只要我身处在这山庄,只要我能感知你在我面前,我就像是在吸食那种草药渐渐上瘾,愈演愈烈,病入膏肓。那是一种渴求。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三条院的家中的时候,那样的冷清,那样的绝望,那样的,不知所措……”思前想后,犹豫了N久的话,这次终于一吐为快,薰君还想往下说,却被冷梅打断了。
“我明白。我也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相处这么久,大家心里有些什么想法,我想,彼此也该清楚个大概了。……我有话直说了吧。家父现在不在了,我这个作姐姐的就是一家之主,我想将早蕨嫁给你,也不枉你在我家忙前忙后了……”
“你不明白!”薰君幽幽地说,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狂澜。
“什么?”冷梅佯装不解。
“你把妹妹嫁出去了,你这作姐姐的有什么打算?”
“我的宿命是终老于这深山旧林。我能做的恐怕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待我妹妹,她还不太懂事……”
“冷梅,你和早蕨一起跟我回京城吧!”薰君轻轻地端起面前的红茶,手却有令人难以察觉的抖动。
“你把我们姐妹俩当成了什么?!你以为家父过世你就可以肆意欺侮我们了吗?!”冷梅暴怒起来,隔着屏风,薰君感觉得到。
“那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你又把早蕨,你的亲妹妹当作什么?你自己刚刚讲过的,‘相处这么久大家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彼此也该清楚个大概了’,我对你什么样你不会没感觉吧?你这算什么?交易?你说你明白了,我现在真的不明白了,你的‘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明白’?在你的眼中,我薰中纳言(中纳言,古日本相对较高的官阶,大致相当于陆军总参谋长)到底哪一点令你如此拒我于千里之外?”薰君也不示弱,索性把心迹表达得更清晰些,可惜冷梅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对不起,我不舒服,失陪了。”冷梅转身就要回卧室,她没想到薰君这次竟一跃而起,三两步转到屏风后面,只一下就将膝行至内室门前的冷梅扑到在地。这样的措手不及,这样的事出突然,伏倒在地上的冷梅惊惧地扭过头来望着薰君。她的脸被薰君看见了。意识到这点时,冷梅羞恼着又垂下头去。薰君也开始后悔自己太过冲动了,他黯然再次回到屏风后,坐好,端端地说:
“失礼了。不过我求你——薰我还没有求过谁——我求你不要一再考验我了。你以为我是依仗自己的身份去做蛮横的非分之想吗?我要告诉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好,既然你要守着这所宅院,我可以舍弃一切,和你一起守着它。希望你能真的明白,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我不愿因断绝了你这令我上瘾的草药而痛苦的死去……”薰君话音未落,表白换来了“砰”的一声重重的纸门拉合声。
多说无益。多留无益。薰君和山庄里年长的家仆们交代了一番,趁天色未晚,便打道回府了。薰君命随从一律先行回三条院,他独自骑马,缓缓走在宇治山上的小路上。他恍然回忆起初次上山时,这还是条看不出是路的路呢!可是多久了呢?自那一次后,日复一日的书信往还,八亲王健在时候的悠闲做客,亲王过世后丧葬操办,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这小路似乎也承载了这许多许多难以忘怀的欢笑和忧伤,以至变得清晰而亲切了。薰君坐在马上,胡思乱想着:自己为这个山庄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为的就是怀疑?畏惧?莫名其妙的逆反?闪烁其词的逃避?自己明明讨厌这些,可是为何乐此不疲地承受这些呢?究竟什么又是快乐?自己时常往返于山庄,究竟是为了带走快乐,还是卸下快乐?思绪在这山野间蔓延着。薰君静静地哼唱起“别等到一千年以后,世界早已没有我……”,旋律至此,他已然哽咽得无法继续,几滴热泪突地滚落下来,一向倔强而坚毅的薰君觉得这泪不免可笑,却在马上越发悲泣得厉害。
次日早朝,薰君缺席了。由一个体面的家仆汇报给朝廷,再由殿上人向当今圣上奏报,说“薰中纳言突发重病,特此告假。”
要说起病,生活在古代日本的人类所面临的境遇简直是惨无人道。医疗卫生条件的落后自不必说,在没有西医甚至中医系统地传入日本之前,日本人治病基本靠挺!一般轻度的发烧感冒拉肚子,能挺过来的也就活了,若体质稍微弱点的没挺过来,那就只能阿弥陀佛、愿上帝保佑他天堂路上一帆风顺了。刚刚才过世的八亲王就是个例子,但凡有一粒“感康”,想必他老人家也不至于走得如此匆忙。更为要命的是,病榻之上的病人在与病魔做激烈而艰苦卓绝的斗争的时候,本来自己生死未卜就十分烦躁。偏偏日本人在那个时代受佛教和当地本土的神道教影响相当大,枕头左边是一队人马身披袈裟,手敲木鱼,嘀嘀咕咕的念经;右边又来一队人马,穿着奇形怪状,或跳大神,或做祭神仪式……若有家属信仰更多者,病房里则更是热闹得令人叹为观止。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不要说安心养病,试问能完成什么事情?若笔者处于那样的环境之中,惟求一死!更有法力不济的神灵前来帮倒忙,本来心念要助病人一臂之力,结果一道寒光过去,病魔没有降住,却误伤病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以上种种因素综合起来或可解释当时日本人的平均寿命为何那么的低了。
好在薰君的病属于比较轻的那种。他的问题主要是心病,心病通常不那么容易死人。想必病因是由于外界某种刺激剧烈撞击其自尊心,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栽跟头”了。要知道,薰君出生的环境是京城中的而且是得了势的一脉皇亲国戚,纵然血缘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算不得光彩,但他名义上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三朝重臣这一点是错不了的,何况,此等秘事怎可能轻易为外人所知。要说薰君自幼娇生惯养,不曾受过任何忤逆,他比不了三皇子,但在此前简直可称之为“纨绔”的薰君自认为认认真真兢兢业业轰轰烈烈地爱一个人后,对方却无动于衷,权当没有发生过,甚至是拒绝的时候,薰君看似强壮实则幼小的心灵经受不住打击了。
三条院的那个晚上,听着薰君的房间里传出的一阵阵的悲恸,就连粗鄙的家仆们也禁不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那样的嚎啕痛哭,连京城几里以外的狼群都在这月圆之夜遥相呼应,家仆们是真的睡不着啊!更有胆大的好事者,言称亲眼窥看见屋内的薰君将一瓶一斤装的“枝江大曲”一口气喝光!这样鲜有的轶闻,连听者也觉得醉晕晕的呢!不知哪个想象力极为丰富的讨厌的人接着这个风言,编造说薰君因为醉酒,半夜盗汗蹬开了被子,才在这初秋时节感染了风寒。真实的情况已经无法可考,只有如此无聊的猜测盛极一时,仅供读者参考。
在病倒后的三四天,薰君就差不多完全康复了。如噩梦恍然醒来的薰君比起之前来,身体消瘦得厉害。然而变得清瘦的薰君穿上原来的衣服,略显肥大,更加潇洒了,竟仿佛换了一副飘逸如仙的风骨。摇摇地坐起来,连续几天未进食的他,虚弱得甚至提起笔来也很费力。命人准备好纸砚,他以从未有过的枯槁却坚定的字体写道:“不需要亲吻,拥抱,甚至牵手作为交换的照顾,我想要陪你一辈子。”差人送去宇治了。忙忙地进了一些粥食,薰君便赶去早朝。
不知怎的,大病初愈的薰君似乎不再是那个精明强干的薰君了,相反,虚弱、迟钝,成了他的明显标志,整日里都在浑浑噩噩地度过,像是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他的贴身家仆们都在议论纷纷,猜测他是在等,等待着宇治的回信。结果直至当夜也没见到宇治的回信,第二天,第三天都未接到回信。写信差人送去结果石沉大海的情况还不曾有过,这次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三日的傍晚,薰君只带了两三个心腹,便催马奔向宇治。进了山庄,山庄里的家仆们都热情地和薰君打招呼,寒暄的寒暄,扯家常的扯家常,表忠心的表忠心。薰君顾不上这些,径直走向冷梅的房间,拜托侍女传话,说“转告你家大小姐,就说是我来了。我有些话想当面和她聊聊,请她务必亲自出来和我晤谈。”薰君一路急行而来,坐在屏风前正喘粗气的时候,传话的侍女膝行出来了,说:“我家大小姐近日十分劳累,几欲病倒,不能会客,劳薰中纳言大驾,请回吧。”薰君轻声问那侍女:“怎么会这样累?”那侍女是一味摇头,不肯回答,在薰君一再的逼问下,侍女终于低声细语地说:“老亲王过世后,本来日渐颓败的山庄越发生活得困难。老亲王生前多半时间都在念经诵佛,在这山林之中不曾置下什么事业,听说每日用度一直是在靠着想当年从宫中带出的一点家底才得以维系,时至今日本已不富,经过刚刚的葬礼,又消费不少,近几日大人没有来,更有不忠的家仆觉得山庄失去了庇护,趁两位小姐威信不高时,偷盗哄抢财物逃走。由于人手不够,现如今连洗衣做饭这样的杂事,两位小姐都要亲力亲为了。大人,今日的山庄几乎一团死气了啊!”“早蕨呢?那就把她找出来吧。”薰君说。侍女答说:“二小姐今天也早早的就睡了。”听及此,薰君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离开。
夜里,清冷的月光静谧地洒在三条院,悬在屋檐下的风铃照例傻兮兮的保持着乐观的沉默。忽然一阵劲风吹过,屋檐发抖起来了。“秋啊,是越来越深了呢。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躺着,仅仅是躺着,睡不着,还是睡不着,过去的一幕幕飞速地从薰君脑海中掠过,像是几百年后人们发明的电影,“那个时候八亲王还在世,想必我在他家做客呢。现在回想起来,常年住在荒莽的宇治山上的八亲王竟然那样的和蔼可亲,真是不可思议,令人怀念啊!那时候,八亲王请我做客,那一次,记得那一次我和冷梅,还有早蕨还一起合唱过一首歌,那旋律哀婉而很能打动人心。现如今,八亲王永远地不在了。葬礼期间,我看见冷梅亲自动手编制的流苏,我看见冷梅亲手缝制的黑色孝服,我听见她房间里传出安慰妹妹的克制的低语,我听见她夜深人静时分一个人坐在廊檐下,眼泪滴落的声音,真如宇治川水拍打岸石般深沉而激烈!冷梅啊,那一天我看见了你。若是真的想看见你,若是真的只是想看看你,凭我薰,这难道可能成为一件难办的事情吗?至于费尽如此心机与周折吗?淡淡的细而长的眉,大大的眼,玲珑的鼻,薄薄的唇,清瘦的未施粉黛的脸庞,从和服里露出的象牙般洁白的颈项……冷梅啊,你这样的美,实在是个意外。让我如此牵肠挂肚,从不曾因为你的美丽,如今,我却因为你的美丽,更加痛苦地感受着你深深地扎根在我心里,生长,生长,枝叶繁华,花谢花开,你发达的根系一路探抵我心脏的最中央,汲取我的灵魂做营养,而我却为可以成为这样的牺牲而痛苦地幸福着。难道我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我贪图你什么?我贪图你的家势?我贪图你的钱财?我贪图你的身体?还是如饿狼一般贪图你是那么的那么的根本就不爱我?!我真的成了全天下最大的傻瓜……”这样的想着,薰君心绪恶劣极了,居然愤愤地睡着了。
次日早朝过后,薰君找来能工巧匠,收集来曾经用来做“贪睡宝”的竹筒等需用之物,赶赴宇治。叮叮当当的一直折腾到接近黄昏,工人们才散去。薰君还在早朝的时候就如做梦般设想:他若带着这么多的陌生人去山庄,冷梅一定气急败坏,至少让侍女唤我去让她骂一通。骂就骂,至少又可以相聚了。算起来,我已经好几天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呢。要是情况更好的话,说不定她会走出屏风,指着我的鼻子臭骂一通!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由此可见,薰君的恋爱心理已经几近一种丧心病狂的非人类状态了。结果从始至终冷梅如消失般毫无动静,只有几个熟悉的侍女,几个粗鄙的家仆在山庄里进进出出,偌大山庄显得异常清净而空洞。工程结束,薰君差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去山下担来清洁的河水,倒进一个巨大的木桶里,他又命侍女们把穿过还未洗的衣物扔进水桶里,薰君拉下竹制把手,机关一步步“嘎吱吱”地扭动起来,先是山下的水车在河水的水流带动下转动起来,水车带动着一节一节的竹筒转动,一直延伸到山上,直至山庄的院内,一个立式的涡轮伸进桶里,衣物随之搅动。薰君大声向众家仆和侍女们解释说:“这部机器,我把它叫做‘洗衣机’,以后你们不必再那么辛苦地搓洗大量的衣物了,就如我刚才操作的那样,衣物自然就洗干净了!”顿时,山庄沸腾起来。家仆侍女们欢呼着,一种一九四九年的感觉感染了整片山林。惟一美中不足的,冷梅的骂声始终没有出现,甚至平日里吵吵闹闹的早蕨也不见踪影。
在山庄里用过晚饭,时间已经很晚了,今夜薰君准备留宿宇治。说是用过晚饭,薰君的筷子只是往口中送入了三五次,至于究竟有没有东西放进嘴里,放进嘴里的有什么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露声色。我是薰,我是薰中纳言,我是堂堂二十好几的七尺男儿,我一定要不露声色。在朝为官数年,屈辱可以仁忍,明枪暗箭可以避让,意见相左可以曲意逢迎……我是夹缝中成长起来的强者,任何残酷的考验我都不怕。”薰君放下筷子,走进专门为他留置的客房,矛盾在他胸中撞击着,疼得厉害,“平生从未如此难受过,不过我还要坚强地装作若无其事,因为我是男人;她那样冷酷地回避我,不过我还是要保持执着的热情,因为我是要做她的男人的。我要赢,我要赢过冷梅,我要赢过她的冷漠,赢过她的倔强,赢过她的猜忌,赢过她不向外界打开一丝门缝的内心世界,赢过她的一切!可是,摆明了,我会输的吧?这究竟是我的爱情吗?是我襁褓中的爱情吗?不,那是我还未出世的爱情吗?我输过什么?我什么都可以输,可是这一次,我输得起吗?我的自信呢?我的骄傲呢?”忽然间,薰君凝望着自己徒劳张开的空空的双手,觉得自己数不清的日日夜夜要迎娶冷梅的志在必得的信念变得如火上燃尽的纸张一般消失不见,古人所创造的“万念俱灰”一词再形象没有了。
信手捉来纸笔,薰君用公文般正式的笔体写道:“我们的缘分是流尽了的沙漏,我们的以后是再没有以后。只要你愿意,怎样都可以。”不等墨迹干透,随即差人送到冷梅的房中,他自己却在夜色正浓的时候走出山庄,继而奔跑,奔跑,绕着山庄,跑到山顶方向的山庄后身。地上满是暄软的落叶和错落的树根,薰君一不留神,摔倒在地。薰君猛的抽出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着空气疯狂砍去。他嘶吼着,像是面对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对手,却不知敌人在哪里,透支的汗水夹杂着无助的眼泪被映着月光的锋利刀锋一片片撕得粉碎,比凋零的花朵更惹人哀叹!又一个趔趄,薰君支刀而坐。一切都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此刻的薰君是怎样的不甘心啊!“可恶!——”随着这一声愤喊,薰君不知怎的,竟昏了过去,靠躺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下。
不知过了多久,薰君蓦地感觉有什么柔柔地覆在自己身上,风吹来的时候,山林沙沙作响,如潮似浪,身体说不出的暖意洋洋。手抓上去,才知道是一件衣服,自己穿来山庄原本留在房间里的外套。薰君这才意识到面前站着一个人。朦胧的月光洒进树林,一棵树的影子笼罩住了那人。“冷梅……”虽然看不清,光线实在太暗了,但薰君隐隐约约觉得那个人就是冷梅,她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我是在做梦吗?我是死掉了吗?”薰君不敢相信。“干嘛写那样奇怪的信,说那样奇怪的话呢?”声音既出,薰君的热泪顿时无可抑制的滚落下来,他还是不能相信此时此刻发生的是事实。他还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对方的声音就已经将自己降服住了,薰君挣扎着,大喊一声,举起手边的腰刀,直指冷梅。“你——爱我啊!你爱我啊!你爱我啊,爱我啊……”看似命令,却是那样无助可怜的乞求。霎时间腰刀从手上落地,薰君伏倒在地,泣不成声,已经站不起来了。冷梅也蹲下身,把薰君的头搂在怀里,动作无比轻柔。薰君越发哭得肆无忌惮,像个小孩子。他疼啊,他委屈啊!他忘记了自己作为大臣,作为男人,做为要成为冷梅未来丈夫的一切一切需要保持的克制,矜持,深沉,以及所有其他应该具备的品质,像沉疴初愈一般,像甩掉沉重包袱一般的轻松。这一刻,全世界只有薰君和冷梅,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当然,还有薰君意欲发泄个痛快的痛哭。
悲声渐渐止住,薰君赖在冷梅怀里,赌气似的问:“这样不是又被我看到了?”他转过身去,仰躺在冷梅的双膝上,冷梅也靠坐在身边的树上,望着正当空的月亮,默默地说:“你看见了吗?”薰君看着被树影遮住的,分不清五官的冷梅的脸,笃定地说:“明天我还要带你来这里。”冷梅诧异地垂下头看看自己膝上的薰君,犹豫片刻,微微点点头。在薰君记忆里,那是冷梅惟一一次对自己点头。
“真的发生过吗?”直到次日醒来的时候,薰君还在问自己。他怎么能相信,一年多来一直坚心拒绝自己的冷梅居然答应抛头露面和自己外出!这一天怎么安排呢?树林里捉迷藏?河边砌沙堡?桥头放风筝?……薰君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小了,回到了童年,仿佛这次和冷梅的约会,就是邻家普普通通的青梅竹马的一次再寻常没有的游戏。正胡思乱想着,薰君卧室的房门悄悄地被拉开了。冷梅戴着一顶农家常戴的斗笠,身穿一整套古代日本农民的“女式工作服”出现在薰君的房间里了。“太阳已经晒到屁股了,怎么还赖床啊?!”
下山的路上,薰君禁不住时不时回头望着冷梅。虽然素面朝天,她还是那样美丽,任凭怎么看也看不够。因为冷梅骑着薰君的深栗色的高头大马,所以冷梅努力压低了斗笠,可是在地上走的薰君还是可以看到冷梅的容貌。薰君用力地盯着冷梅,直到他把她的相貌印在心里,即使闭上眼时,他还如面对面看着她般清晰,他才牵着缰绳,在前引路。他是担心这样的梦不知何时会醒啊!冷梅心中好笑,“看什么呀?我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思量来去,这句话终于没能说出口。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啊!”薰君轻轻地说。
“什么?”冷梅没有听清。
“去年的这个时候,还记得吗?我第一次来到山庄的时候,偶遇你和早蕨在家里唱歌。只听着那歌声,我就已经迷醉了。以至引得我们后来的信件来往不断,感情不断加深。从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声音的时候,见到你的第一行字的时候,我就总是在设想你该是怎样的美人,如果有一天我能揽着你去踏春,去赏秋,那么我愿用我在这尘世的一切去交换……”薰君只管自顾自地说着,憧憬着,并没有注意到冷梅的沉默。蓦地,冷梅阴沉着语气,用一种安静,却极富杀伤力的音量打断了薰君。“又来了。早知道这样就不和你出来了。我……只是觉得,你对我父亲,对我们姐妹,对我们这所山庄所做的一切,我们一家人的确亏欠你太多。山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无巨细,你都挂念在心。然而,你的地位远远超越我们家,现在我作为一家之主,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只能以这种方式补偿你。如果你误解了我的好意,一味如此逼我,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断绝与你的来往。宇治的事情从此……也与你无关。”骑在马上的她,怕是真的找到了将军的感觉。面对这样的冷梅,薰君反而觉得自己成了她的士兵,变得万般被动。
薰君不说什么。此时马儿恰好行至山脚下,走出偌大山林,眼前便是一条宽阔的大河。薰君脚下使劲,脚尖点地,纵身也上了马,坐在冷梅身后。他在冷梅双手的外侧抓好缰绳,大腿用力夹住马背,大喝一声,那深栗色的骏马就如肋生双翅般疾驰而去,惹来身后一路烟尘。冷梅丝毫没有心理准备,被这突来的事件吓得半死,她从未骑过马,今天算是第一次。薰君早料到会是这样,他一边驭马,一边在冷梅耳边指导着:“抓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身,收紧腹部,稍稍提臀,重心前倾,对,就是这样——保持平衡!注意抓紧缰绳。”冷梅学得很快,初次骑马的恐惧渐渐消失,薰君在身后,感觉到冷梅似乎绽放开了笑容,自八亲王去世后第一次笑,他看不到,但他透过她背在背后的斗笠,透过她头上如阳光般洒下的长发,透过她从头发上散发出的宇治特有的树的清香、水的温柔,他能感觉到她每天二十四小时紧张不止的心已经暂时放轻松了,她的烦恼刹那间随着耳边呼啸的风转瞬即逝了。她自出生宿命就已注定,她的责任,她那抗不起的责任,从她父亲离开人世的一刻就已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知所措。现在的她,马上疾驰的她,看到的是河岸上陌生的黄土铺就的大路,而非熟悉的桎梏般压抑的庭院;她看到的是宇治河里欢快翻腾的浪花,而非封锁山庄一年又一年的黑压压的山林;她看到的是岸边一户户渔家质朴的笑脸,而非需要小心翼翼疲于应对的年长而自以为是的家仆……这样的速度,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新鲜,究竟是她害怕的,还是她渴望的?薰君虽身为中纳言,却始终力求在冷梅面前释放这个身份,至于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他也不想替她回答什么。她是自由的,她该是自由的,如马儿一般自由。他需要做的,仅仅是守望,如果能够肆无忌惮地守望,他也知足了。
宇治桥前,薰君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又转身扶着冷梅跳下马来,颇有当代司机自己先下车,再为副驾驶位置的女士开车门的意思。两个人缓步走上木桥,走到桥中央,马儿知趣地独自去寻草吃了。薰君和冷梅,身前身后相隔数寸远,算是区别某种特殊关系的距离,以防人们误会。冷梅这样做尚可理解,薰君竟也认可了这样的默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脚下的这座木桥长有三四百米,风格十分古朴,年代也很久远。桥下流水匆匆,全然不顾桥上人的感受,或是忙碌不停的小贩,或是拉着啼哭着的小孩子逛街的大嫂,或是依然停留在腼腆期的相依相傍的新婚夫妇,或是追赶形色慌张的盗贼的官差……不到一个小时前,自己还在那个封闭得结结实实的山庄里,忽然间来到这样的喧嚣俗世,冷梅觉得这样的扰攘也是新奇的,可爱的,幸福的,只是那人流实在也太匆匆,宛若流水,又似时间。“一年了,认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一年了,仿佛是一不留神在四维空间的时间轴上跌了一跤,再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一年了。好平静的一年啊,又是好不寻常的一年啊。尤其令人心痛的是,在这一年里,父亲过世了。自从出世以来就每天都以悲伤度日,作为自己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的、作为那生命中唯一一点安慰的父亲不在了,从今以后我还能依靠谁?”两人凭栏而望,奔腾着的宇治河远远地流到了被地平线挡住的另一面,冷梅突然开口:“将军,你说,这河也有自己的忧伤吗?”那声音像是对着空气耳语。薰君说:“有的。你知道吗?这河是从遥远的东北方向的著名的琵琶湖流过来的,那是很大很美的一个湖,里面几乎每一滴水都要千里迢迢奔向西南面的大海。当然了,一定会有开心做这件事的水滴,但想必也该不乏不愿意投入大海怀抱的吧?它们能怎么做?除了义无反顾地离开故土,它们有其他选择吗?纵然前途未卜,但,这就是宿命,水的宿命。”“好厉害啊!”冷梅羡慕地赞叹道:“我可是学不来这样的觉悟呢!”
中午,两个人在河边抓鱼吃。或许,这是冷梅继决定和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男人一起约会之后所做的第二个疯狂的决定。开始的时候,只是薰君一个人抓。挽起裤脚和袖口,在河边水流不甚急的地方抓那些倒霉的鱼儿。薰君只是在平时读书的时候读到过相关的文字,并不曾真的抓过鱼,至多在皇家狩猎的时候看见过仆人们抓鱼,很有趣。薰君在水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身上的衣服全部都湿透了,还是没抓到半条鱼。忽然,薰君大喊道:“抓到了!抓到了!”手在水里抑制不住的摇晃,貌似抓住的还是条不小的鱼。冷梅忍不住也冲到河边一看究竟,结果薰君的双手在水里捧了满满的一捧水,泼向冷梅……最后薰君使了些银两,两个人借渔家的衣服换了穿,又由渔家烤了几条刚刚捕上的鲜鱼吃掉了,总算把午饭了结了。两人餐后和渔家谈天说地,渔家谈吐粗俗可笑,惹得冷梅和薰君捧腹不止,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转,薰君又多给了渔家些碎银,打了个口哨唤来爱马,和冷梅上马出发了。
薰君特意带冷梅到了上神社。当时的宇治上神社还不像现在这般讲究,没有现在的占地面积这样大,神舍也没有这么多,但名气已经很大了!据说全日本最灵验的神社就在这里,因此连皇家也要固定每年九次派人来此举行盛大仪式,祈求国泰民安。沿小径而上,从两旁茂密的树丛中露出一个高大的牌坊,便必须下马步行了,为示虔诚,薰君把马栓在牌坊外,和冷梅一起走了进去。没有人生下来就信神信佛的,慢慢长大,经历的磨难多了,再有身边的人熏陶诱导,渐渐的,信仰也就变得真实了。走在细碎的石子路上,眼前就是传说中能够实现任何人愿望的简陋房舍,明明不远的道路,却走得异常艰难,明明自己就怀揣着愿望来到此地,却不知怎的莫名忐忑起来——两个人的心都开始跳得厉害。
上神社如神道教的诸神一般仙居于这个环境优雅别致的地方。它半卧在一座小山的山腰处,四周被各色的树木包围。不过,在这样的深秋,漫山遍野都被红叶染得如燃烧起来似的,煞是好看,正所谓“春之樱花,秋之红叶”,作为日本为人称道的胜景之一,的确名不虚传。山林中时时劲风袭来,那声浪传来恰如波涛汹涌,让冷梅想到了薰君所说的“水的宿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神像面前的冷梅,双手合十,神态虔诚,屈膝跪在地上,上身直立,样子十分可爱。可是她的心里却很乱,她渴望实现些什么,这样的生活着实太荒诞了,若真的给她这样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她却反而不知道该祈求些什么好了。让父亲死而复生?那不过是痴人说梦。让姐妹俩平安度过余生?却也过分小题大做。让薰君这样其实并非坏心眼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人的人快些找到如意的伴侣吧?我会真心为他高兴。算了吧,他的事又岂是用得着我操心的……盘来算去,她终于许愿:让自己的妹妹将来可以结一段好的姻缘。当然,她谁也没有告诉。只是把这个愿望写在一方素净的白布上,然后卷起来,在神舍外面的横拉起的一条绳子上打个结,以备日后还愿。看看左右,那绳子上扎满了各色各样的许愿结,“神灵们还真是忙碌啊!”冷梅心想。不知何时,薰君站在了身旁。冷梅问他,“你许的什么愿望?”想了一想,又怕他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悔改似的补充说:“哪方面的?”笑容不改。薰君口诵一诗:
“禅寺礼佛缘,钟鸣惊雀飞。青石沥藓迹,闲水养秋龟。
香火渺罗汉,功德叠信灰。谁无儿女意,合掌颂慈悲。”
冷梅眼前一亮,立刻问道:“是你做的?”薰君笑而不答。冷梅又笑嘻嘻地说:“在神社里诵读寺庙里的诗,不怕遭报应啊?”薰君说:“你懂什么?神神相通。当我们还在争论谁是正宗的时候,人家自己在私定协议,分配客户呢!”冷梅瞪了他一眼,厉声道:“像你这种人,还来神社呢!赶快走吧,不要再玷污这块净土了。”
返回的时候,夕阳已经斜斜地挂在天边了,漫天的火烧云像是被地上的红叶映红的,相映成趣,蔚为壮观。路上,两个人少了急急的匆忙,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闲闲地聊天。马儿也乐得不必赶工,落得清闲,迈开了“方步”。两个人拉着缰绳,薰君很喜欢这种双臂包围着冷梅的感觉。他这样身份的人,和各色女人应酬是经常事,投怀送抱者更是斩之不尽杀之不绝,可是应酬终归是应酬,过了就忘。和冷梅不同,看似成熟稳重的薰君,承受着家庭、工作、交际、感情等多方面的压力,情绪上也时常出现难以控制的暴躁,他发现和冷梅在一起的时间里,即使是隔着屏风的会面,那种燥热的烦躁也一丝一毫都不在了,全部都蒸发掉了,虽然冷梅在自己面前不多说什么,也不多做什么,但只要确定冷梅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变得异常平静,仿佛达到了多少如八王爷者投身佛教事业的人士所苦苦追求的“禅”的境界。此时此刻的冷梅就在自己的面前,她不偏不倚,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似亲近又保持距离,似冷淡又言语不疏。情不自禁地,薰君没来由地口中默诵起:
“你,
“有时看我,
“有时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冷梅的聪明在于善用小人物的权利,在于擅长利用自己女性的独特身份,在和薰君一年来的斗智斗勇中总结了一整套“打太极”的方法与经验。面对薰君明显的试探,冷梅只轻轻一句话就闪躲开了本来无法回避的尴尬,“你今天怎么啦?怎么左一首诗右一首诗的啊?”紧接着,薰君与冷梅之间又是一番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的唇枪舌剑。在那样的景致里,两个人共骑一匹马上斗嘴不已,远远望去如一幅极细腻的工笔水墨画,令笔者也真心羡慕呢!
两人安静而俏皮的聊天的时候,马儿已经摇摇晃晃穿过宇治桥,走上回家的山路。此时太阳已经躲进山下,天空尽染一片暮色。薰君嘴上有说有笑,暗自绕路而行,引马岔过回山庄的路,直奔山顶。宇治虽是冷梅出生长大的地方,但由于是女儿家,严格的家教不准随意抛头露面,几乎无一日不守在山庄里,所以连山上的情况也根本不熟,到达山顶之前也不曾发觉薰君把自己带上一条并非回家的路。直到了山顶,天空被涂上了薄薄的一层深邃而神秘的墨色,露出稀疏的星光,冷梅才感觉情况不对,有些慌了神,微微向后扭头,或者说做出一个向后扭头的趋势,但角度不足以让薰君看见她的脸,不安而倔强地说:“你这是干嘛?回家晚了,家里要着急的!”薰君笑说:“你不是一家之主吗?”“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我要回家。”冷梅命令道,却无可奈何地在马上直挺着身子,动也不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渐深的夜里该往哪边走。薰君跳下马来,扶着冷梅,让她也下马,冷梅还是不动,也不再说话,眼睛里憋着委屈。薰君解释说:“好啦,先下马吧?家里我昨夜就已经安排好了,我的家仆在今早我们俩出来的时候,就向刚刚起床的早蕨通报了你跟我在一起的事情,让她不要担心。”冷梅这才说话:“你让她知道了?!可恶。”薰君反问道:“你不知道早蕨找不到你,会闹得山庄底朝天?就料到你不会把这个事情告诉她。”说着,又拉了拉冷梅的胳膊,冷梅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就势下了马。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薰君问。他选了一块干净的石板,自顾自地盘起腿来坐下,眼睛只是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反常态地不去看冷梅。
“不知道。”斩钉截铁,冷梅也算如实相告。没有其他地方可选,冷梅只好没好气地也坐过去。
“一直以来,你总是这样坚心抗拒我,确实是我始料不及的……”冷梅想打断他说“没有的事”,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便继续听他说些什么。“一个人这样演独角戏,已经不是一时半时了,我也习惯了。老实说,开始的时候,我还时常会惦记着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心转意,能对我好一点,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哪一天你真的顺从了我,我还真的一时间难以接受那样的事实。带你来这个山顶,也是我从大半年前就想好了的,我总想找个机会带你来看看,和你在这样的环境里聊聊天,说些知心的话。今天这样的机会,过去了谁能说准什么时候还有啊!”薰君说话的时候始终望着把两个人牢牢包围起来的夜空,眼神中是憧憬,是渴望,是对热情的自我压抑。“从前我会时常一个人来这里坐着。亲王生前把你们姐妹托付给我,这是你们也知道的,他过世的时候,我的压力真的很大。我有信心,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保护好你们两人。这样的心思,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幼稚可笑的自作多情啊!这么久以来,我们见面的时候多半时间都在吵,吵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全部都忘记了,分开了,刚出山庄,还没下山的时候又会想念。饿了吃不下,困了睡不着的感觉,想必你从来都没有体验过吧?守着这个山庄,守着我放不下的冷梅和她的妹妹,守着我内心深处这份被挤占得仅剩下的惟一一点寄托,我真的体会了不曾体会过的不知所措。冷梅,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我看过处以绞刑的罪犯,就是脖子悬挂在绳子上,四肢在空气中徒劳地乱抓乱蹬一气,真正徒劳的,然后就不动了——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你又不想听了吧?我知道,你就不爱听我跟你讲这些心里话。可是,你告诉我,这些话我还能说给谁听啊?”薰君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不堪岁月的老者在絮絮叨叨地向晚辈讲述着莫名其妙的故事,语气冷静得怕人。“我只能说给这些星星听。它们的眼睛眨呀眨的,听得特别认真。我总是会一厢情愿地想象,我在把这些话讲给星星们的时候,你在山庄里也会望着这些星星,听见我告诉他们的话。我不想任何人可怜我,我却从心底仿佛又在乞求着你可怜可怜我,这是多么卑微的念头啊!我会想象,有一天,这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整个地球上,除了你和我,其他人都不存在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反正就像衣服上的灰尘,在地球上被轻轻一掸,就全部都不见了,很彻底的。但眼前这座城市还很安祥。那时候,没有充斥着阴谋诡计的政治,没有让人心不在焉的应酬,没有烦心却又偏偏纷繁复杂的令人不得不面面俱到的思虑,什么都不必了,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同样是这样坐在山顶上,山下是密集的民宅,我们可以看见从每一户人家透射出的暖暖的油灯光。车子随意横七竖八地停在街道上,店铺也都如白天一样开张着,只是没有买家,也没有卖家……总之一句话,世界停止了。那时候的天空不该如今天一样安静,会是漫天的流星划过,下雨一般,却比流星雨更密集,更猛烈,更广泛。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在一起,我想,那个时候的我们会接吻吧?很深情的。然后我们两个人也散开了。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分开,是我们两个人的身体各自分散开了,从靠得最近的嘴部开始,散开作一个一个的小小的微粒,像是沙粒一般细碎,像是天空的中的星星一般亮晶晶的,像秋风中的蒲公英一般轻盈,像凋零的樱花一般在空气中纷纷然地飞舞……朝着夜空中最远最远的深处飞去,随着身体不断的散开,那光亮的颗粒竟形成了一道通往夜空的光柱,我们两个人不但没有分开,反而交融在一起,分不出你我,永永远远地在一起,直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看不见……”说罢,两人便陷入久久的沉默。
冷梅坐在一旁,心想:他究竟想要怎么样啊?这个傻瓜还不明白吗?像我这样的卑微的女子是没有办法和他相爱的!读过多少小说,听过多少传闻,无论怎样轰轰烈烈的爱情过后,两个人毕竟是两个人,总是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避免不了争吵。别人受了欺侮尚可回娘家表示示威,我能回到哪里去啊?但是,如果这个样子的他都不是出于真心的话,我还能够相信谁呢?薰君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是何等潇洒的,从京城传来的有关他的传闻还是不少的,大部分都是讲他如何作风果敢,如何性格刚毅的,不曾听闻他如何懦弱。可是,昨夜明明他就在山庄的后身哭得厉害,暴风骤雨一般,甚是凄厉,那样的哭泣,该是出于真心吧?故意躲在没人的地方,该不会是只为装装样子吧?刚刚那一篇话语,从他的嘴里讲出来,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只是那样平平淡淡的讲出来,却能令人感觉朴实而真挚,感情炙热而激荡。那些话虽然有点奇怪,他讲出来的时候,情绪平静得反常,但我却感觉他的状态比昨夜哭泣的时候更加悲伤!难道是我辜负了……
“冷梅,有件事我没有和你商量,或许现在商量还不算晚。”冷梅一味地不说话,看样子这一次薰君毫不介意,按部就班地倾吐着自己想要表达的事情。“这样好不好。宇治山庄太过冷清了,既然亲王已经过世,我们一起到京都去住好不好?我已经在三条院收拾好一个院落,可能比山庄小一点,可是住起来比这里舒服,你和早蕨一起来,我照顾你们二人也方便些。至于亲王留下的财产我一分一毫都不会动,随你处置,我还会奉送一倍的财产给你们姐妹做日常生活补贴……”
“我不去。”不等薰君说完,冷梅态度坚决地否定了薰君的建议。她想起了父亲的遗言,“不能离开山庄”。原来薰君的居心在这里,真是可恶,自己和妹妹怎么可能作了他的私人玩具,任他摆布!
“你太自私了!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亲王在世的时候,山庄尚且连我这样的人都防范不住,你和早蕨都二十好几,假如哪天我不在的时候闯入歹人,让我如何向地下的亲王交待?!如果说你因为我,或者因为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不理解我的一片好心,那么你的妹妹怎么办?假如真的发生了事故,你将如何担负起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薰君的思虑果然长远而细致。
“我相信,我相信早蕨她会听我的话,赞同我的决定的。至于其他……不劳将军费心……”薰君的话,击中冷梅要害,如冷水泼头一般让她也不禁担心起来。这的确是她所没有想过的。不过,无论如何,搬去京都和薰君同居一处却是万万不可,即使只是做同一个院子的邻居。
“还记得我说过的‘水的宿命’吗?请你不要任性。水有水的宿命,水注定要离开原本的所在,融入大海;你也有你的宿命,你的宿命就是……”
“将军要安排我们苦命的两姐妹的宿命吗?”冷梅不想再往下听了,“夜已经深了,我现在很累,玩了一天,很开心,感谢将军好意,请将军送我回山庄。”那样生硬的总结,薰君觉得倒不如没有的好。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薰君把冷梅扶上马,自己坚持在地上走,绅士得不免太过悲情。
回到山庄的时候,人们都已经睡了。冷梅神色匆忙地回到房间,值宿的家仆看见女主人回来,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他们一下子就识别出那是出自薰君身上的香气。一来薰君自出生以来就自行散发一种特殊的香气,这一奇闻尽人皆知,二来薰君在山庄进进出出这么久,处处留香,家仆们都已深熟,自信不会有错的。早上就听说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冷梅大小姐和薰将军出游了,这么晚才回,家仆们都用卑劣的心思去猜度二人的行程了。他们暗自欣喜:“我们在宇治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薰君也知道,这一次,冷梅是为了自己做了超越她底线的事情。自己为她做了那么多,她能体察到,并且有所反应,本来是可喜的,但是薰君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一个人盘起腿来,坐在客房的地上,对面是门,是檐廊,是冷梅的房间,他望着那个作为冷梅二十多年来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他竟渐渐愚蠢地羡慕起那样的空间呢,看着它灯起灯熄仿佛也是一种幸福。薰君自己的房间是始终没有点灯的,就在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薰君用最正式的最虔诚的坐姿一动不动一眼不眨地望着冷梅的房间。他直到现在还在怀疑,“这一天的旅程,不是吊人胃口的梦幻吧?”秋风吹过,廊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地清脆响起,早蕨房间那边的晴雨娃娃还在傻乎乎的笑着,没有烦恼。
不知不觉,天露微光,新一天的阳光从地平线赶来,照在薰君的脸上。正是害怕那让人不舍的一天过去,才不肯睡觉,但是新的一天还是照例来了。“算了吧,该过去的,总会过去。”薰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酸麻的腿脚,在书案前给冷梅留下一张字条,便返京去了:
“是不是我的爱越多,你的恨就越深?这么苦味的爱情,我不相信。”
回到京都,照旧只是收到冷梅内容上不咸不淡的礼仪上的回信,照旧是每天早朝,散朝,照旧是每日麻木不仁的应酬,照旧是浑不知味的一日三餐,照旧是浑浑噩噩的度日,只是好久不去宇治了。三皇子偶尔来找薰君说笑,薰君因他略知一些自己与宇治的渊源,便与其他人的敷衍不同,乐意和他交谈,但又刻意回避宇治方面的话题。三皇子几次三番央求薰君再带他去一次宇治,微服私访的,都被薰君拒绝了。这一日,三皇子再次提出的要求又一次被薰君拒绝了,三皇子终于忍不住发飙了:“怎么了,最近连你自己也没怎么去宇治呢吧?也不愿透露些宇治方面的事情,你是受挫了吧?如果没有猜错,是爱情方面的吧?是冷梅?还是早蕨?如果恋人做不成,朋友也没的做是吧?看看现在都几月份了?没有八亲王想辙的宇治山庄恐怕连过冬的棉衣棉被也准备不全呢吧?你居然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说你是宇治山庄的监护人?!这样的监护人恐怕我比你会做得更好!”说罢拂袖而去。
皇子身份如此,这样任性也早习以为常,薰君只把这样的嘲骂付之一笑,不过,说起来的确有些日子没去过宇治了,冷梅和早蕨怎么样了呢?就这样,薰君心中的不甘的愤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日公事不多,薰君带了一些过冬备用的物资,一小队人马赶赴宇治了。到了宇治,已是傍晚。简单用过晚饭,冷梅找薰君去说话,表达感谢,薰君或许是还在暗气着冷梅的冷漠,或许是出于并不见外的考虑,没有去应对,而是去后仓房指挥,把带来的东西收进仓库。天不早了,又兼这日阴云缠绵,愈积愈厚,光线很不明朗,薰君隐约觉得对面不远处一个奇怪的家仆非但不干活,反而在对自己笑。薰君走过去,不看则已,看清之后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三皇子穿着家仆的衣服,随队而来了。
“三……三皇子!你怎么……皇上、皇后知道吗?让我派人送你回京吧?”薰君抖得说话都不利索了。谁都知道自己和宇治往来甚密,身份偌高的三皇子在宇治随便出任何意外,自己都脱不了干系,更何况是在山庄。纵然和三皇子平日交情很好,但,离开了京都,这一切就变成了政治问题了!
“薰,你这是干嘛?让父皇母后知道我还可能站在这里吗?费劲周折好容易才偷跑出来的,我哪里会那么轻易就回去啊?薰,你跟我描述的宇治两位小姐的美貌我还一直记得哟!今天终于有机会一睹芳姿啦!哈哈!”三皇子说道。出了京都,他更加无所忌惮了。
薰君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这时候,他连恨自己不计后果的多嘴多舌都顾不上了,连忙说:“三皇子,请你顾及一下我们为人臣子的感受吧。如果皇上皇后知道了你是随我的车队离开京都的,我的性命恐怕不保呀!”
“你现在这样惹我不爽就不怕性命不保吗?”薰君听闻此言心中大惊。“薰,干嘛那么认真啊?我是开玩笑的。呵呵。你不必担心,父皇那方面我会替你求情的。另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刚刚我都问过他们了,”三皇子指了指随行的其他家仆,“你目前的恋爱对象是冷梅是吧?我不去骚扰她就是了,只求能和我一直以来的笔友早蕨面对面聊聊天就满足了。我们互不干扰,明天一早一定和你返京。你看好不好?”薰君无可奈何,心想:反正也事实已无可改变了,索性将计就计。记得冷梅曾经和我说起过要我和早蕨结为夫妇,她自己却置身事外,这样的话,无论是不是试探,我听着都十分反感,干脆让她断了这样的念头。如果三皇子真心爱上了早蕨,娶她作皇子妃,作为所谓一家之主的冷梅心无牵挂,出于感激也会应许我的一片爱慕之情吧!姐妹俩从未走出过山庄,不曾体会过爱情的甜美,由妹妹先走出一步,回头再来把这样幸福的情绪感染给姐姐,想必对我也是没有坏处的吧。这样,我就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和三皇子安排起来。
到了夜里,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乌云像砖块把夜空砌得严严实实的,好在总算在雨前把物资收拾妥当了。薰君换了衣服,一个人选择僻静的路线,来见冷梅,虽然不多日前两人一起外出游玩了一整天,但照例还是隔了屏风,薰君坐在门口——这或许就是诸多我们要“反封建”的原因之一。
“要下雨了。天气的确冷了呢!如果感觉冷,把门拉严好了。”冷梅习惯用漫不经心的方式表达不经意的关心。
“也好,说起来,有一段时日没下过雨了呢!”薰君也有意无意地回答着,一改往日的苦情态度。
“非常感谢你今天带来的过冬物资,最近我正在为这件事情发愁呢,谁知你就来了,呵呵……”冷梅没笑几声,感觉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问题,给薰君留的余地太多了,便收起了笑声。说笑间,轰隆一声雷响,大雨顷刻之间如瓢泼盆覆一般倾泻下来。雨滴狠狠地砸在屋檐上,隆隆作响,让人不安。
“不必感谢,作为亲王生前嘱托,我这所作所为实在是应尽之义务……”
话音未落,早蕨房间的方向,穿过浓密的雨帘,传来一阵喧闹声。
话分两头。正当薰君走向冷梅房间的时候,三皇子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早蕨的房间了。途中倒是遇到两三个女仆,但都是些不中用的昏老之辈,倚仗资历在此混日。她们闻到路过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奇香,只当是薰君,岂知三皇子更是提炼香水的高手。经过周密的筹划,三皇子顺利摸到早蕨的房间。亲王死后,早蕨和姐姐悠闲度日的时光一去不返了,平日里在家做些女红,赚得点外快,虽然不多,但也可补贴些用度。忙了一整天,早蕨很累,早早就躺下休息了。这些时日以来,山庄一直由薰君派人守护,他又只钟情于姐姐,进进出出没有生人,早蕨没有防备就在自己房间里相对宽敞些的会客间睡下了,只是拦了屏风用来挡风,拉好拉门而已。刚刚进入梦乡,意识还很模糊的状态下,早蕨感觉有人进来了,她起初以为是姐姐来和自己一起睡,这也是常有的事,并不以为意。但这一次进来的人步伐特别重,明显是个男人,早蕨顿时睡意全无,起身要躲进内室,此刻三皇子已经夺步闪过屏风,抓住了早蕨的胳膊。早蕨不禁尖叫起来……
冷梅听到妹妹失声尖叫,这是极为少有的事,起身就要跑出去一看究竟。若是往常,薰君是会把早蕨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的,状况如此异常,薰君总会比冷梅更急着跑去查看情况。今夜,冷梅刚刚站起,借着昏黄的油灯的灯光,透过薄薄的屏风,却看见薰君稳稳的坐着,守在门口,不但丝毫未动,反而有阻挡自己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冷梅站在屏风的内侧,恐惧又不敢相信自己判断地问道。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问你。怎么,要走出屏风么?那样不是又被我看到了?”薰君似乎在心理上找到了些许复仇的快感。这时,早蕨房间方向传来的响动越发大了起来,可以想见两人扭打起来的情状。薰君也开始觉得不太对头。
“你究竟想要我们姐妹怎么样?家族败落了,母亲和父亲也都相继死去了,家产失散了,只剩下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朝不保夕,你还想怎么样?我求求你,放过我妹妹,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都答应你……”说着,冷梅瘫坐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好容易信赖起来的薰君的冷酷语气已经让冷梅的最后一层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风使劲吼着,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让人听去异常烦躁;雨使劲下着,摔打着地面上的所有事物,仿佛在束缚树木的求救和泥土的挣扎。翻天覆地的打斗声似乎已经渐渐平息下来,可是早蕨的声音却从口无遮拦的怒骂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号,继而,连哭泣的声音也在大雨中渐渐弱下去了,然而那颤颤巍巍的有节律的怪异的若有若无的声调却更加令人心碎。薰君赶忙站起来,疯了似的跑过去。站到早蕨门前,才确定自己上当受骗了,原来随行来宇治的不只是三皇子,还有他的卫兵。今夜的宇治山庄变成了三皇子的“临幸行宫”,卫兵把守在门的两侧,平日里和早蕨说笑的地方,连薰君自己也进不去了。
回到自己的客房,薰君失神地呆坐着,大雨把他从头到脚琳得湿透。“我做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堵上耳朵不去听那风雨交加的暴虐,头脑里失却了爱情的海誓山盟,失却了生活中苦苦追寻的温馨美好,失却了信念,自信,坚韧,执着……头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薰君想去和冷梅解释些什么,可是他没有脸面再去面对冷梅和早蕨任何一个人了,毕竟任何解释在事实面前都是那么样的无力。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顿足捶胸地痛恨自己的无能,更盼望着黎明快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