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万安,行个方便,在下能一道避雨否?”
冲进破山神庙,居然发现有四人在佛龛前围火而坐。正面之人看似将近不惑,着一身蓝衫,蓄着半尺长的美髯,身材魁梧,左首一人罩着鸦青色道袍,看去三十出头模样,面白无须,背对着的那人也是深色衣服,看不清楚到底是何颜色,听到人声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去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带一点胡子,此二人样貌平凡,中等身材,其余并无甚特色。右首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倒是十分清俊,身形修长,只是略瘦了些,面色有些憔悴,虽穿一身极淡的雨过天青色衣衫,依旧不显臃肿。四人均衣饰考究,手持文扇,坠珠佩玉,举手投足亦颇具涵养,应是诗礼簪缨之辈。
只是在这荒山野岭,残垣破庙,如此四人齐聚,未免有些古怪。加上他这个不速之客,可算是奇上加奇了。
蓝衫长者先应了声:“都是赶路之人,客君请便。不如坐下来一起烤火取暖。”
他连忙道谢。
四人挪了挪位置,原先背对之人和那位最年轻的公子之间让出个位子来,于是他也坐到了一起。
“诸位陌路相逢,亦是有缘,我最年长,来介绍一下。”蓝衫人捋须笑道,“鄙姓方,方子蟾是也。”然后指着左首之人:“这是邱平秋兄。”又指着下首之人:“此乃靳鹤年靳兄。”最后指着右首之人,说:“孟秋山孟兄。”
三人皆拱手说不敢不敢,然后齐齐看着他,唯独孟秋山微笑了笑,看了一眼便低头看火。
他也通了姓名,并问道:“诸君莫非都是去妙善观赏梅的吗?”
孟秋山只是抬头又看了他一眼,依旧微笑不语。另三人面色略变了变,说道:“莫非阁下也是去赏花的?”
“妙善观那几株千年老梅实在难得,人间绝品,我辈吟风弄月之人,如何能错过。”他满面向往,“何况听说观内的素心道长才华出众,又冰肌玉骨仙人之姿,有心前去求教诗文,顺便一睹仙姿。”
孟秋山此刻才开口,笑道:“虞兄倒是坦诚得很,只是,虞兄莫非不知道妙善观去岁便已遭火劫,早已人去楼空,门庭凋零。素心道长亦不知去向。”
“是么?”他唔唔了一声,“可惜了,不知老梅还在否。”
另三人原本低头不语,此刻才搭腔,说着或许还在,又或许早已焚尽之类若有所思的言语。
“我到是好奇,要么等雨停了,一起去赏玩一番?”他提议。
靳鹤年附议道:“我等正有此意。往年去赏老梅,愚弟与子蟾兄,邱兄还在观内相遇,秋山兄倒是说曾见过我等,想不到今年吾四人也撞上了。指不定,观内早有人已去观赏了呢。”
方子蟾和邱平都盯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多嘴了。孟秋山依旧一副不相干的模样,微微颔首,浅笑道:“早知应与诸君见礼,今岁也可相约同去。”
“诸位虽未相约,却能在此时此地相聚,实属难得。看来,此番不去都说不过去。”他笑着插嘴。
四人点头附和,方子蟾岔开话题问道:“虞兄好似疏洒随性得很,却不知何许人也?”
“在下素来喜好游山逛水,沿途结交同好,半个修行人罢了。”他知道他们势必会好奇,毕竟此处唯独自己是个局外人。
“原来如此。”方子蟾笑道,“吾等亦不过是久试不中的秀才,也就秋山兄尚年轻,还可大展宏图。幸而祖上积德,庇荫子孙,否则似我等一无是处,早就流落街头了。”
方子蟾说得极谦,邱平忙笑着接口:“子蟾兄过谦了,谁不知子蟾兄经营有道,富甲一方,有此家业,功名何足挂齿。”
一时间,几人互相恭维起来,唯孟秋山从不插嘴,微微斜靠在破庙石柱上,听到有趣之处,亦不过微笑颔首,时而把玩手中折扇,时而惘然走神。他与孟秋山坐得最近,因此一举一动尽在眼底。估计四人先前早已聊了不少,看似方子蟾,邱平,靳鹤年三人已有些交情,从他们恭维之中可以听出来几人都是殷实之家,或家中有仕宦之士,或有巨贾,或有名儒,都非等闲之辈。倒是对孟秋山不甚了解,只知道他也是本地人,官家子弟,平日管教甚严,鲜少与人往来,估计也因此不爱交谈。不过他看去也随和,虽不太言语,却从不驳斥他人。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雨总算停了。密云渐开,若有若无的阳光散下来,室外已不似方才的阴沉。于是,一道熄了火,前往妙善观。因相隔不远,便将马匹留在山神庙,步行前往。
一路荒草萋萋,可见人迹甚少。及到跟前,果然,山门破败,整一座道观断壁残垣,犹有大火焚烧之后的焦黑之色,也不过有几处屋舍看去勉强齐整,然而也爬满荒草,苔痕遍地。
孟秋山见此残败之相,轻轻叹了口气。
再往前走,转过一堵高墙,迎面一树红梅,正开得繁盛,山中雾气氤氲,衬得它如若胭脂红霞,枝干盘若虬螭,虽苍老却有龙腾虎跃之姿,十分壮观。可惜边上几树已被火焚得只剩焦炭,唯独这一棵,有幸存活。
他啧啧称奇不已。
方子蟾等人亦瞠目结舌。孟秋山站在梅花树下,更是神情恍然,也不知是喟叹眼前美景,还是追忆他自己的往事。
“这株老梅,比起往年,竟然更繁盛了些。”只听他喃喃自语。
方子蟾等人四处游走查看,我与孟秋山只顾赏梅。在这荒败之处,这一树红梅尤为醒目。孟秋山绕着梅花树,时不时伸手轻抚树干,面上神情时悲时喜,教人捉摸不透。
极目远眺,都是密林遮天,有的是翠竹松柏之类。青翠林木圈着道观,观外生机盎然,观内却死气沉沉。
隐约听见方子蟾与邱平,靳鹤年的语声,虽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但是听得出来似乎争吵起来。
他示意孟秋山一道去看看。孟秋山点头应允。于是,他俩又绕过石墙慢慢往观内走。然而,走了片刻,猛听一声惨叫,似乎是靳鹤年的声音,方子蟾与邱平大叫来人,等他俩赶到之时,只见他二人正在一处厢房外慌作一团,到处找东西,不知作甚。邱平正在往屋顶攀爬。
走近一看,才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靳鹤年脖子上套了绳索,悬在进门的一根木梁上,已逐渐无力挣扎。四处一看,连垫脚之物都没有,靳鹤年悬得极高,底下人无法借力,那绳索显然被人设了机关,连绳头都隐在屋顶不知何处,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解除,恐怕要邱平查找之后才能得知了。
“邱兄小心些。”孟秋山在底下喊了一声,“这屋子虽多是石材搭建,屋顶除去四周,其余多是木头的,恐怕被焚烧后也已朽烂了。”
邱平闻言便沿着边缘走,走到门框上方,眼看着要挨近绳索处了,他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机关,估计是门一推开便触动,而那绳子越挣扎收得越紧。
眼看靳鹤年已渐渐僵直。邱平手忙脚乱欲解开绳索,却惊叫一声,捂着手往后一仰,又一声惨叫,从屋顶直摔了下来。
“毒,有毒……”邱平大声叫了几句,他身子砸在地上,只挣扎了几下,便不会动了。方子蟾本欲扶他,一听此话又缩了回去。
那边靳鹤年早已不能动弹。只见邱平手上越来越显黑紫,恐怕他就算不摔死,也要中毒身亡。
三人站在破屋之前,万分静默。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
“方才……方才靳兄气冲冲推门进去,岂料那门一推就倒,然后他抬头一看,突然就被升起来了……”方子蟾惊魂未定,一见我和孟秋山看着他,不等我们问话,他便语不成句,先开了口。
“三位可是吵架了?”他问。
“是有些口角,因此靳兄才怒气冲冲顾自推门。”方子蟾道。
“三位为何口角?他又为何非要进这屋子?”他依旧忍不住追问。
方子蟾又缄默不语。
孟秋山淡笑道:“这一处屋子,似乎是素心道长居处。她素喜阔朗通透,因此这屋子建得比别处高些,又多是石料,外面看去,保留得倒是还好。”
“三位莫非是来缅怀故人?”他接了下去。
方子蟾说道:“当年有幸听素心道长讲过老庄与诗文,因此,想前来吊唁缅怀。我与邱兄觉得在门外即可,靳兄却非要进去。因而起了争执。——只是,谁会在此设了机关呢?可见无论谁先进去,都能遭殃。此人真是歹毒之极。”
“眼下出了人命,得去报官吧?”他说。
“不,不可!”方子蟾却愈发惊慌,连忙阻止。
“为何不可?子蟾兄在惧怕什么?”他追问。
“出了人命,你我都脱不了干系。”方子蟾嗫嚅着,强作镇定。
孟秋山悠悠地说道:“不妨。脱不了干系又如何?你我来此地绝非偶然,或许,是想让我等都死在此地呢。”
方子蟾突然指着他疾声道:“虞世隐!这一切是不是你设计好的?此地唯独你是个外人。”
“子蟾兄真是可笑,你们来得可都比我早呢。再说了,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为何设计害你们?”他不禁苦笑。
看一眼孟秋山,他依旧漠然。
方子蟾顿了顿脚,怒道:“我不管了,离开这里再说。两位请便。”
“子蟾兄不怕我们报官了?”他在方子蟾背后喊了一声,方子蟾理也不理,径自离去。
他看看孟秋山,此人抱着肩,微斜着身子靠在石墙上,淡笑道:“放心,他会回来的。”
“莫非……”他想印证自己的疑虑。
孟秋山却依旧一副似乎捉摸不透又似乎毫无干系的样子,转身又到梅花树那里去了。
他跟着孟秋山前往,只见他凝视着梅花树,神色逐渐透出些忧伤来。
“你可知这株梅树为何长得这般好?”孟秋山突然开口。
他等着孟秋山自己说下去。
“因为这下面,埋了一具尸体。”孟秋山神色越发忧伤,蹲下去,用纤长的手指轻抚地面,仿佛抚摸女子的秀发。地上有青苔,野草,在他指尖嗦嗦地滑过。
“你好像并不惊讶?”孟秋山抬头看了他一眼。
“素心道长曾说,她不日将还俗,宁离却仙山洞府,逐人间自在逍遥。她生来便在玄门,无可选择,但是,依旧想去万丈红尘走一遭。万幸得遇良人,她便下定了决心……”
孟秋山眼中反而有了一丝惊讶:“莫非,你就是……”
孟秋山并未说下去,蹲在地上,还不及站起身来,脸上原有的忧伤之色逐渐淡去,慢慢多了些痛意。只见他眉头越锁越紧,痛意越来越深,单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按在胸下,仿佛忍受极大的痛苦,半天才听他换一口气,慢慢地,连身子都渐渐倾倒在地上。
孟秋山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变得苍白。
“你怎么了?”他去扶孟秋山,孟秋山借力坐起来,靠在梅花树上,脸上的痛意犹浓。可是孟秋山依旧是清醒的,前者看着他,苦笑道:“我时日无多了——或许,我早该去地下陪她。”
“她说的良人,果然是你。”他从踏进破庙起,便已揣测过,当时四人,唯孟秋山甚是出尘。
“她也曾说,遇到一知己,常浪迹四方,偶尔回到妙善观时,能与她畅聊天下。看来,你就是她说的知己吧。”
“良人与知己,只有她这样的女子能分得如此清晰明朗。我十分敬重她,本以为她此后会安然一生,谁知……”他突然有些恼怒,“为何你不早点将她带走?导致她红颜薄命?”
“我与她一年之约,因我家中礼教甚严,我须得回去准备好一切,否则,即便她跟我离去,也过不了舒坦的日子……谁知,一年之约未到,她便惨遭不测……”
“真心相爱之人,何惧礼教。她都不惧怕世俗流言愿因你还俗,你们却终究错过了彼此。”他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孟秋山,“去岁我收到书信时,她已命赴黄泉。她说,宁抱残躯遗恨死,不教高洁落微尘。她要我有缘与你相遇时,告知一声,她不想你做任何事,只求你日后珍重,而她,依旧是玄门素心,只不过彼此有缘无份。”
孟秋山拽着书信,双手微颤,喃喃说道:“宁抱残躯遗恨死,不教高洁落微尘……在我心中,她永远高洁。只是,我岂能毫无作为?去岁梅花开时,我如约而至,等我的,却是烧尽的殿宇,和梅花树下白绫绕颈的素心。观内之人本就不多,活下来的,也都已散去,我四处打听,费尽心机,终于得知真相。就是方子蟾,邱平,靳鹤年三人,将她百般蹂躏之后,纵火烧观……”
“她不肯将自身遭际告知于你,就是不想你复仇。”
“我这一年,如同行尸走肉,复仇才是我活着的希冀。”孟秋山神色恍然,惨笑道,“她一字也不肯留给我,可是我,却有千言万语对她说。是我的错……”
他仿佛看到素心,受尽屈辱之后,却平静如常,将自己收拾整理,面对火光冲天的妙善观,徐徐写下书信,托人寄出。然后,坦然赴死。她生下来便被人送进妙善观,而她死时,也留在妙善观。这里才是她的来处与去处。那时候她心中应该毫无恨意,唯有放下。
她知道孟秋山势必会来,因为那是他们的约期。只是,她不想对心爱之人留下只言片语,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深爱之人活得比她还要煎熬。她死得毫不遮掩,死得痛快淋漓,只是不想心爱之人苦求因果罢了。因此她最后的书信,是留给他的,他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去拯救她愿意付出一切的良人。谁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孟秋山又岂肯独活呢。
孟秋山说,这一年,他先是拼尽心血,了断家事,虽心力交瘁,陷入沉疴痼疾,好歹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一直调查此事,找到妙善观逃出的旧人本就不易,何况方子蟾等人也都是有身份有地位之人,一般人也不肯指证。因此,他只求得知真相,然后自己去惩处这些人。梅花开时,他给三人写了一样的信,告诉他们,梅花树下,阴魂不散,他们做的事,已经泄露,若想安生,去岁事发之日期,妙善观见。
三人心虚,自然前往。遇到生人,吞吞吐吐,亦不敢明言,因猜不透对方身份。
“想必虞兄是来此处找我的吧?”孟秋山苦笑道。
“我想着这一天正是素心忌日,又是梅花盛开之期,即便你对她的死毫不知情,或许心有灵犀,也能遇到。果然……”
“我找到幸存的明心道长,她说,素心当初执意留下,她隐隐察觉,素心定是不想活了。只是,她亦明白,劝说并无意义,不如由她求一解脱。”孟秋山依旧喃喃,他脸上虽然痛意夹着忧伤,却愈发平静起来。
“书信便是明心道长交付于我的,我四处浪迹,她找到我也属不易。”他觉得此时此景,自己就像当年的明心道长看着素心,任何言语,劝慰?痛惜?还是恼恨?都说不清道不明,不如不说。
有脚步声逐渐临近,转角之处,渐渐露出方子蟾踉跄的身影,他似乎想呼唤我们,却用力捏自己的咽喉,一字也发不出来。他脸色青黑浮肿。显然身中剧毒。
“这里到处都是我设的机关,倘若不跟着我走,随时丧命。”孟秋山冷冷看着方子蟾,“甚至,就算同归于尽,我亦无怨无悔。。”
方子蟾指着孟秋山,手不停地抖,依旧发不出声来,扑地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孟秋山扶着梅花树,竭力站起来,我搀他一把,不知他到底患了何种疾病,痛到难以自持。他这一年,显然倍受折磨。素心曾与我形容他的意气勃发,秀逸超群,哪里会是眼前的枯瘦憔悴模样?他蓄了一年之力,就为了此刻做个了断,而他的心愿一旦实现,似乎就被抽去了精魂,瞬间颓丧。
“让你死得明白,信是我写的,素心的仇,我报了。”孟秋山站在方子蟾首边,冷冷说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方子蟾吐着紫黑的血沫,逐渐咽气。
他感觉孟秋山身子一沉,后者似已站立不住,于是,用力将他扶到梅花树边,依旧靠坐在盘螭的老干上休息。暮色渐起,而他的双眸依旧亮若星辰。
“虞兄,多谢有你……我……我大概是……”孟秋山依然苦笑,“大夫说过,我五脏六腑大概都烂透了吧……我心事已了,死也无憾了。”
他也算是明白,为何素心与孟秋山能有白首之盟。他们对生死都有一样的决绝,而这种决绝,又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他们分明有执念,但这执念,却是为了彼此的放下。然而,众生为何总是会有这些苦痛啊……
他宁可向生而求,却不愿轻易以死告终。但是,芸芸众生,皆不相同,又能奈何。
梅花瓣簌簌地落下,落在我们发梢,肩头,在地上,徐徐积了一层,如同涂满了胭脂色。
来年梅花开时,他再来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