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被那帮人抬出去时,是在傍晚。冬天的太阳下山早,没一会,天就开始黑透了。我小舅看着他的父亲被抬走,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家里的人就都已经回过神来,开始分析,开始想解救的办法了。看到大家紧张的神情,我小舅才有些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但他还太小。他只是不继续在大门口玩了。他进屋,独自在屋子的一角静静地听着大人们的说话。
我外婆最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前天夜里,听到一些风声的外公就已经把家里藏着的几把大刀扔到大门外面的河里了。但现在这帮人要的是枪,他们早就听说我外公家里藏着枪,而他们刚刚组织起来,正需要枪呢。问题是家里不光没有枪,而现在真的要想办法搞枪了却也拿不出办法。一阵议论之后,束手无策的外婆和她的几个已成年的儿子们都站立着,沉默起来。我小舅走到自己的床前,慢慢地朝床下爬去。一会儿又慢慢地从床下伸出头来,他手上抓着一把泥捏的手枪。他又慢慢地举起,向大家示意,要大家看他手上的他自制的武器,但是大家还是默默地看着他,谁都没有动作或者说出什么。我小舅便低着头轻轻地走到他母亲的身前。我外婆蹲下身,一手揽着他,一手摸着他的头。说,上床了,先去洗洗脚。
我外公被抬出去时,是躺在那把竹元宝篮里的。出大门时,两扇大门只开了一扇,元宝篮就碰了那扇没有打开的厚厚的木门一下,我外公的头晃荡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这个晃荡和他脸上的表情正好被我小舅看到。我幼小的小舅从此就再也没有失去过那一瞬。
其实,他们抬走我外公时,我外公已经卧床许多天了。他得的是痨病。那些天,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轻,虽然神智还十分清爽。镇上最有名的一个郎中每天都到家里一转,并且朝我外婆发出的只有叹息声了。
因此,当一家人围着我外婆低首无声时,我外婆却镇静异常。她一边吩咐我外公学校里一个与我外公最透心的朋友,想办法马上跟那帮人联络,谈谈条件;一边还继续吩咐下人为我外公的后事做一些准备,这是她不久前就已经想得非常清醒的事情。她从来就是家里的主心骨,现在无非是少了一个可以商议的人而已。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好。我外婆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那脚步声听上去好像是在收拾东西,又好像是焦躁不安。我小舅睁着眼睛望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心里充满了恐惧。初冬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发出呼呼的响声,一阵紧一阵松。我小舅一直在坚强地坚持着。他总是在天花板上看到一些清晰的旋转的影子,但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叫唤母亲了,而是直愣愣地盯住对方不放,他想看个究竟。但是那些旋转的影子原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也仅仅是些旋转的影子而已。
天没亮,我小舅就首先听到了有人拍大门的声音。他大声地叫出一声,娘!
隔壁的我外婆轻轻地说,听到了。便立即下楼梯而去。
来人的双脚跨在大门门槛的一里一外与我外婆说话。他说,他们不要钱,要枪。
我外婆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来人黑乎乎的脸,一手支撑在门的边沿上。
来人也没有多说什么。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后来来人忍不住说:“那我,先回学校了?”
我外婆说,好吧。
门随即又吱呀地闭紧了。
第二天,家里一片沉寂。我外公那里毫无消息。
第三天,家里还是一片沉寂。我外公那里还是毫无消息。
第四天五更头,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我外婆对着窗口说:“谁?”
拍门的声音便立即消失了,门外一无动静。
我外婆从楼上缓缓地走下。她打开大门。少顷,她忽然大叫,树力、树功,快下来!
在床上正屏着呼吸的舅舅们,顿时都呼地一起往楼下窜。
大门外,那顶被抬走的元宝篮正静静地摆放着,元宝篮的顶端一根杠子也插得正好。我外婆正蹲着身子一手揭开元宝篮头前的被子的一角,一手伸在被子里面来回抚摸着。
于是舅舅们立即七手八脚地把我外公抬上楼梯。
天亮时,我外公也在大家的注目中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他刚刚转色的脸看上去充满了精神。他把周围的每一张脸顺着圆弧一一停留着扫视了一遍。最后他抬起头,眼睛向上,又似乎是一次性地向所有的人,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那微笑除了满意,还有一些轻鄙;除了对旁边的亲人,还有的是对那些真实之中确确实实存在的抽象的对象的。这样的一个微笑含蓄而丰富。我小舅一直没能够理解,虽然他一直坚信它是有内容可以理解的。
之后的三天,我外公一直在弥留之际,在昏昏沉沉的间隙,他也有睁开眼睛清醒的时候,但他留给大家的仍然是一个同样的微笑。
他的话在早些时候都已经说完了,这跟那帮人的强行抬走他似乎没什么关系。在更早的时候,几个月前,他刚刚开始发病,他就已经把自己的话说完了。
就这样,他以一个微笑告别了人世。
在乡里,我外公日常并不做什么事,他拥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学校,是那个学校的校长。但他并不参与教学的事务。他整天就在家中,喝喝茶;与乡里的一些头面人物聚聚——保长,街上开店的几个老板,从外面回来探亲的商人,等等;有时候搓搓麻将消遣消遣。他说话从来不多,声音细小,而且还不时地有些口吃。他在乡里并不参与任何活动,他既不是一个政治人物,也不是一个商人、文人,或者宗教人物、巫师,或者地痞、恶棍,却享有很高的威望。
他的祖上留给他不多不少的家财。他把那些家财打理得也恰好不增不减。他从不刻意。他要求每天都安定,闲适,再有一些趣味,仅此而已。
我外公咽气的时候,该在场的人都在场了。我外婆并没有发出尖利的哀号。别的女人们也没有,男人们就更不用说了。现场只有一些唏嘘。唯有我母亲。
我母亲在那个时候发出了一声夹带着闪电一般的尖叫,声音在整座院子里像一条被烫到的蛇那样滚动了三圈。
事实上,当时在院子的四处或蹲或坐,或轻声交谈的人们就是听到她的那声惊呼才立即朝楼上我外公的卧房围拢去的。
我母亲那年14岁。她梳两条翘起的小辫,穿对襟的花袄和大头棉鞋。
我母亲是盛家唯一的女儿,是盛家的掌上明珠。
在我母亲的尖叫声中,另一些人也都朝楼上跑动的时候,我母亲却是朝楼下跑的。她低着头没有方向地跑,她的脚步像不是她跑出来的,那木制楼梯以及整座房子都在被啪啪啪地敲打,剧烈地摇晃。在楼下各个房间里跑了一圈之后,我母亲又跑回楼上。扒开众人,在我外公的床头,她一头扑向她母亲的怀里。
而不是她父亲的怀里。
外婆把丧事办得比原计划奢侈得多。她把那些原来准备着要给那帮人的钱,现在也都一起用上了。
丧事都早已在准备之中。因此,一切都安排得中规中矩、条理清晰,而且格外庄重。
出殡的那个清早,盛家河沿一字排开一个船队。拉纤的、摇橹的都是素衣、素帽装饰。船队在灰色的被压低的天空下和灰色的被压低的水面上缓缓地行走了3个小时。3个小时之后才到达神钟山的山脚。
丧事前前后后延续的那些天,所有操办的指令都是从楼上我外公外婆的卧房里发出的。我外婆一直没有下楼。只有入殓的那个晚上,她才下来到了堂前。
她跪在棺柩的头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周围的人把殓品一件一件地朝棺柩里面排放。我小舅跪排在最后。在浇杠人的套辞中唱到他时,他忽然从棉衣的下摆掏出那把他的泥手枪,想塞到他父亲的脚下。浇杠人一看,不由“哎”地一声伸手阻止了他。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我外婆。我外婆也看到了。她依然没有说什么。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把停在空中的手枪,很长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丧事平平静静地办完了。盛家的生活涟漪也渐渐宁息。
那天晌午,我大舅到楼上,跟我外婆说,他想离开家里到外面去学做生意。他说到了跟着去做生意的那个外公外婆都熟悉的人;他还说到了他正在教书的学校里的一些情况,结论是没有他在,学校并不会有大碍的。我外婆没有作过多的思考就答应了他。
从楼上下来的大舅似乎一身轻松。他独自走出家门,到邻家借了一顶撩蛳螺的网。他扛到院门外面的河埠头,深深浅浅地戳撩了好一阵。最后只撩了半碗蛳螺。
晚饭时,我大舅破天荒地喝了一小酒盏的酒,还慢慢地嘬着那半碗自己撩的蛳螺。
之后,我大舅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半夜里,我大舅在漆黑中摸到河埠头。他半伏在青石上,把手伸到冰冷的水中。很快,他就从水里提上来扎成一捆的几把大刀。那是他父亲没多少天之前扔下去的。
他把湿漉漉的大刀提到楼上,依旧塞在他母亲房里的矮柜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