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在幼儿园里学到的一直是普通话,在家里也说普通话;看电视,听到的也都是普通话。忽然有一天,她跟我说:“爸爸,我给你背一首儿歌。”我说好的,就竖起耳朵听。听她背完以后,我有些惊奇,原来她背的是宁波话呢!
点点窝窝,猫儿做窠。青蒲捏浦,捏着算数。
这是我小时候的儿歌,我当然一听就知道。但是她妈妈就听不懂。她妈妈是湖北人,上大学之前都生活在家乡赤壁。唱这首儿歌的时候还要配合着几个孩子的动作。孩子们围拢来,每个人伸出一个手指,指尖微微碰到上面一个平放的手掌的手心,念到最后一个词,所有的手指都一起逃开,被上面手掌捏住的就算失败。而女儿从幼儿园里学来的还有另外两首呢,是这样的:
(一)
金豆豆,银豆豆,一把抓住小豆豆。
(二)
顶锅盖,顶锅盖,炒油菜。大家辣椒不要放。一口风,两口风,三口风……呼——
我断定这与上面的甬上儿歌是一个意思和玩法的。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两首儿歌,当女儿背诵并且演示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新奇,主要原因可能是女儿说的是普通话,让我觉得这是一首老师抑或儿童文学作家新编的儿歌。但是,当我听到女儿用宁波话辛苦地,而不是像普通话那样吐字自然地念诵的时候,我的确有了一些想法。我立即问女儿她是从哪里学的。女儿说,是从陈星那儿学的。陈星是女儿在幼儿园里最要好的朋友,女儿在家中经常会提到她。我断定陈星是一个“的的刮刮”的宁波后裔,现在,女儿从她口中学到石骨铁硬的宁波话就是一个明证。
我说这些是想说明女儿在幼儿园里学到的东西比我小时候丰富得多,如这相同的游戏内容就可以学到不同语言表达的三首儿歌。我暗想,现在做幼儿园教师省心多了,做个儿歌伴唱的游戏,或是开展其他活动,只要让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朋友们各自贡献一个,那就已经内容丰富、各具特色了,而不至于担心单一重复。
我的家乡在宁波北仑,我从小就在那儿由奶奶养育。我就是在奶奶的膝前学到“点点窝窝”的,但是我十岁时离开那儿,在离开之前,我从来就没有听到过“金豆豆”和“顶锅盖”,我还敢肯定的是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普通话呢。记得我刚到宁波的那阵子,听到哥哥姐姐说宁波话觉得十分新奇。在学校里,我甚至不敢跟同学开口说话,因为我一说话,就带有北仑腔,同学们都会哂笑。
记得几年前我们在一些公共场合与陌生人交往、购物等,一说宁波话总要碰到一脸犹疑,于是只好改讲普通话。久而久之现在就一概以普通话开始了。有次在商场跟一个卖电器的导购员说了好一阵,其间他接了一个电话,我在旁边一听,他说的是地道的宁波话呢!于是我们再接着交谈时就改用宁波话了。
再说到妻子。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赤壁时,吃饭的时候,她的家人一边用手驱赶着饭桌上的苍蝇,一边说着“蚊子”。我觉得很纳闷,就问了。而一问,大家觉得不解了,他们觉得自己驱赶的就是“蚊子”嘛,很正常呀。后来才知道,赤壁是没有“苍蝇”这一称法的,他们把苍蝇叫作“蚊子”,而蚊子也叫作“蚊子”。但是赤壁人从不混淆,作了细分,苍蝇在那儿被叫作“日蚊子”或者“饭蚊子”,因为它们总是在白天出没。我觉得这很有趣,是一件让我长见识的事情。
显然,这些都是地域文化在接触交融之中所带来的,以及由此给予我们生活的一些新的启示。其实,说到这些年来的打工潮也好,人口大迁徙也好,我觉得最值得我们深思的就是这种地域文化之间的接触、碰撞以及融合。而这种地域文化之间的接触、碰撞以及融合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无可回避,像我,即是。
我的在北仑小村子的故乡,现在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故乡了,原因是地理位置上的拉近。这种拉近实际上并不仅仅是行政区域上的,也不在于交通便捷带给我们的身体移动的加速,而主要在于,小的地域性的文化差异的消损,这种消损使得我无论在市区还是在那儿都感受不到两地的相异。故乡是相对异乡而在的。如果我就生活在故乡,那实际上我是没有故乡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们所思念的故乡都有一个“在”的外形,比如一座村子,一个山坳,不管地理上相隔的远近,还是时间上相隔的远近,都是具象的。而现在,我称之为故乡的那个小村子,早已经没有了我称之为故乡的那个小村子的外貌,她已经被改建成了保税区,马路开阔笔直,园区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大门口警卫森严。所以我的故乡实际上已经消失了,她要是在的话,也只存在于时间隧道的不远处,在我心底潜藏起来的某一个位置上。同为宁波的两个区,鄞州与北仑的这种情形非常一致。因此从“故乡情结”上来看,我也可以说我是鄞州人。同时,我想说的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在一个文化相交较为强烈、较为突出的区域里,就如鄞州这块热土,文化的交融并不仅仅是外来文化那一方面临的一种考验或需要由之作出的反应,实际上原有文化这一边面临着相同的问题。因此,文化交融的题目实际上也是所有“在”的,或者说是当代文化的“当事人”都必定面临的问题。所以也可以说,文化交融与新鄞州人写作,也应该是“文化交融与原鄞州人写作”。“文化交融与新鄞州人写作”这个题目,实际上也是文化交融与所有写作的鄞州人都建立着必然的联系,是所有写作人需要解决的问题。在这里,我们不过是强调了“文化交融”这个时代大背景而已,以期引起所有写作人对于文化交融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