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朱由检在乾清宫里享受的时候,内阁首辅黄立极却在值房里忍受着内心的煎熬。
书吏给茶几上的茶盏里续了茶水,见首辅大人面色沉重,心事重重,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黄立极已是花甲之年,两鬓和胡须依然乌黑,保养的极好,丝毫看不出有六十岁的痕迹。
只是往日里这位总是面带春风的内阁首辅,此时此刻眉头却拧成了一个凝重的川字。
自从天启皇帝驾崩之后,他便忙的晕头转向,脚不沾地,大行皇帝的丧礼,新皇的登基典礼,还有各地呈上来的政务。
就一直没歇下来过,接连一个月夜里头都是宿在了文华门西侧的内阁值房里,好久都没回家了。
这两日,通政使司送过来不少奏折,每一份都是弹劾他们内阁的,所言皆是说几位阁臣交结内臣,为虎作伥,致使东厂太监魏忠贤为乱朝纲云云。
更有一位监生弹劾内阁几位,言:“身居揆臣,漫无主持。甚至顾命之重臣,毙于诏狱;五等之爵,尚公之尊,加于阉寺,律以逢奸之罪,夫复何辞?”
黄立极气的把折子狠狠摔在地上,浑身发颤。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扶着椅圈坐了下来,胸膛起伏不定,鼻息如雷。此刻的他心中苦闷,却无处发泄。
自万历三十二年中进士,累官少詹事、礼部侍郎,到天启五年以礼部尚书之职拜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不久晋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到如今成为内阁首辅,宦海沉浮,已经走过了整整二十三个春秋。
自问一路走来还算是奉公廉洁,秉公为国。当初魏忠贤仪仗天启皇帝的宠信,大肆打压东林党人,别人不知道,他身为首辅还能不知道这是天启皇帝的意思吗?
魏忠贤自天启四年开始得势,随后与东林党相斗渐渐处于劣势的齐楚浙党一批人与魏忠贤勾结,在天启五年与天启六年大肆打压东林党,何曾不是东林党咎由自取,皇帝哪能容忍底下的臣子一家独大。
这两年自入阁以来如履薄冰,对魏忠贤也是礼遇有加不敢得罪,可要说他勾结魏忠贤,为乱朝纲那根本就纯粹是在污蔑了。
魏忠贤已经多日不见踪影,这几日司礼监里来往最多的是曹化淳与刘若愚二人,魏忠贤的几个干儿子早就不见了踪影,黄立极自然也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他知道眼下皇帝看似什么都没做,但是说不定暗地里已经在准备清算了。
若是皇帝看到了这样的弹劾奏章,会不会对他产生怀疑,把他也归到阉党的行列里?
黄立极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陷入愁闷之中。
沉思了半晌,有书吏来说礼部已经将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以及今上的年号都拟好了,请阁老们过目。
“嗯,去请另外三位阁老过来议事吧。”
不多时,其余几位阁臣施凤来、张瑞图和李国普陆续走了进来,各自坐在了黄花梨木圈椅上,刚坐定便有两个年轻的书吏奉了茶来。
黄立极开口道:“大行皇帝的谥号和庙号礼部已经拟好送过来了,诸位瞧瞧,若是没有问题便呈给圣上过目吧。”
书吏捧了四张斗方大小的宣纸分与诸位阁臣,施凤来性子最急,拿过纸来念道:“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熹宗。”
“嗯,当初我等商量的便是昭或是悊为谥号,所谓赫赫天子,明悊且仁。至于熹者,乃微弱晨光之意,追痛大行皇帝英年早逝,未能光辉长照,老夫以为甚好。”
其余二人也赞同施凤来所说,又议起了今上的年号。
黄立极道:“礼部呈上来的今上年号拟有崇贞与崇祯两个,我等议一议吧。”
施凤来接过话茬,说道:“崇取兴盛之意,所谓建明德而崇业。贞,正也,崇贞之意在兴盛正道。而祯者,祥也,所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二者老夫以为皆可。”
张瑞图点了点头,道:“存梅公说的是,贞者正也,一人元良,万邦以贞。祯者,祥瑞也。贞或是祯,不如交由圣上定夺吧。”
黄立极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国普,问道:“元治公以为如何?”
李国普是几人中最晚入阁的,资历稍浅,向来是听得多说的少,存在感相对较弱,此刻被黄立极点了出来,只见他笑道:“存梅公与芥子公,一个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的榜眼,一个丁未科的探花,自然学问广博,所言甚是,在下学识浅薄也说不出什么新意来,便交由圣上定夺吧。”
黄立极点了好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偏头看了一眼身侧奉茶的书吏,书吏知道阁老这是有要事商量让他退避了,放下茶壶带着几个小吏快步走了出去,顺便还带上了门。
屋里再无多余的人,黄立极将案头那几封弹劾的奏章对着几人说:“这是通政司封收的弹劾我等的奏折,诸公请瞧瞧吧。”
在座的几位阁臣俱是心头一惊,拿起奏折翻看起来。
施凤来脾气最大,看完一份弹劾自己的奏折,气的颌下的美髯一阵乱颤,怒道:“信口雌黄,阴险卑鄙,想来定是那帮东林党人干的。”
张瑞图向来好脾气也被勾起了怒火,骂道:“胡乱攀咬,无耻之尤。”
李国普虽然没有作声,却也看得出一双眸子里蕴藏的怒气。
黄立极的情绪比其他几人去的早些,但语气依旧沉重,道:“老夫打算稍后亲自去御前乞辞,以证一身清白。”
张瑞图急道:“阁老,不可冲动啊,若是您乞休致仕,不正中了这帮小人的下怀。”
黄立极道:“若是不请辞,这帮人只怕会更得寸进尺,骂老夫贪恋权位呢。”
施凤来眯着一双丹凤眼,说道:“不如我等同去御前自辩,亦或者一同请辞!”
张瑞图反对道:“不可,圣上即位不久,若是我等阁臣同去自辩,圣上还以为要逼宫呢。若是我等一同请辞,圣上只怕更会震怒,还以为我等以致仕为由相要挟呢,到时候只怕乞休不成,反倒成了佞臣。”
施凤来气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说说,该如何行事?”
众人一阵沉默,沉默不语的黄立极开了口,道:“长公说的有理,我等切不可同去御前,就由老夫去御前请辞吧,所有弹劾老夫一人担了,往后这内阁诸事就仰仗诸位了。”
施凤来惊讶道:“阁老不可啊,怎么能让你一人独自承担?”
张瑞图与李国普也跟着劝道:“阁老三思!”
黄立极看了一眼案头上的那几本奏折,思索了一番,最终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老夫忝为阁揆,自然要担这责任,诸公无需再言。今日是中元节,诸公若是无事便早些下值回家吧。”
说着抄起案上的折子带在身上,出了门往乾清宫方向去了,留下三人相对无言,一阵唉声叹气。
话说朱由检这边享受着宫女的揉捏,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黄立极到了乾清宫问了守门的小内侍,得知圣上正在休憩,便立在门口等候。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朱由检才悠悠醒来,王承恩已经办完差回来在身旁候着。
“圣上,内阁黄立极求见,候了半个时辰了。”
朱由检打了个哈切,听到黄立极在外等了半个时辰,便吩咐王承恩去带他进来。
“臣叩见陛下。”黄立极将身上的奏折等物放在地上,行了一跪三叩的常朝礼。
“爱卿请起。”
黄立极起身,将写了谥号庙号的折子交给了王承恩,说:“圣上,这是礼部呈上来的大行皇帝谥号与庙号。”说着又取出一份折子,“这是礼部草拟的圣上的年号,请圣上过目。”
朱由检接过来,先看了给天启皇帝拟的谥号与庙号,谥号长长的一连串,他粗略的看了一眼,便略过了,反正也看不懂。又看了庙号,熹宗,果然不出所料,还是如前世一样。
看完又打开了第二份折子,上面写着崇祯与崇贞二字。
“圣上,礼部拟了崇祯与崇贞两个年号,内阁议后,呈与圣上定夺。”
朱由检看到崇祯二字,心里暗道看来历史的惯性还是一如既往啊。
“皇兄的谥号与庙号便依礼部所拟吧,至于朕的年号便取崇祯二字吧,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朕锐意进取,以图中兴,崇祯二字最为合适。”
黄立极恭维了一句:“圣明天子在御,我大明必能兴盛。”
说着又将怀中的几本奏折交给王承恩呈了上去,他用沉重悲怆地语气说道,“臣向圣上乞罪,这是通政司收到的弹劾臣的折子,请圣上治罪。”
朱由检眉头一皱,眯起眼睛看着重新跪在地上的黄立极,又低下头扫了一眼呈上来的奏折,密密麻麻的小楷写满了整整一页,实在没有心情去看,瞥了几眼,便合了起来。
他其实并没有想动这几个阁臣的想法。黄立极,施凤来和张瑞图虽然在魏忠贤权势嚣张之时被批评“匡扶无闻,庸庸伴食”。
但是要说他们是阉党,那就有些牵强附会了,顶多是不敢和魏忠贤对着干而已,也算不得什么罪过。
黄立极虽然没有特别的才干,但是能在魏忠贤权倾朝野的时候能够维持朝廷的稳定,平衡朝廷内的各方利益,也算是老成持重的老狐狸。
至于施凤来在后世也多被以阉党视之,其实施凤来并非阉党。施凤来之所以被冠上阉党的名头,是因为东林党人以道德审判来盖棺定论的。
朱由检挥手,王承恩会意带着宫女内侍依次退去,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其实,魏忠贤与客氏已经被秘密处死于宫中。”
黄立极身躯猛然一震,惊讶地说不出话了,虽然他早就猜测过魏忠贤被软禁起来了,却没想到圣上会如此果敢,都已经将魏忠贤处死了。
“圣…魏…魏…他…他…”
朱由检站起身望着椅子后头墙上挂着的这一副大明江山堪舆图,说道:“魏忠贤和客氏已死,朕不想这事再牵扯太多。虽然朝中还有魏阉党人的余孽,至于哪个是阉党,哪个不是阉党,朕心中自有决断。魏忠贤的死讯朕秘而不宣,就是不想让弹劾你的这些所谓的正直之士乘机攀咬,朕要的是朝堂的稳定,爱卿明白吗?”
“臣明白。”
朱由检眼神又望向堪舆图上的辽东一处,沉声道:“如今建奴气焰嚣张,辽东局势糜烂,爱卿还是多多关注辽东战事吧。至于阉党朕肯定是要收拾的,但朕也不会允许胡乱牵扯攀咬,你让内阁诸位辅臣安心办差便是,这场风波很快就会过去。”
黄立极听到圣上这样说,心中稍稍安定,不过依旧无法揣测出圣上真正的心思,道:“臣身为揆首,未能辅佐先帝匡扶社稷,以至于魏阉作乱,实为臣之过也,臣请乞休致仕,以……”
朱由检转过头来,怒斥道:“住口,朕如今继承大祚,欲图奋强,正是用人之时,黄卿身为揆首,不思为君分忧,竟如此畏畏缩缩,若真是正直之臣,又岂会在乎这些风闻之言,朕真是错看你了!”
黄立极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道:“臣,臣,臣惭愧!臣如今年迈…”
朱由检发完一通火,冷静不少,打断道:“好了,不必说了,太祖制曰生员禁言政事。胡焕猷一个监生,竟然敢陈疏弹劾当今首辅,真是胆大妄为,朕要夺了他的功名。如今国事纷纭,边事未靖,正是赖卿等勉力劻勷之时,这些折子朕会留中不发,卿且放宽心吧,往后好好辅政。”
黄立极面露感动喜极之色,深吸一口气,用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圣明天子在朝,委以重托,臣感激涕零,敢不效死!”
朱由检见黄立极喜极而泣,心中也宽慰不少,说道:“嗯,往后还请黄卿勉力为国。”
“谢圣上恩典,臣无以报圣恩,唯有竭尽心力为君分忧。不过臣有一言,本不该置喙,可臣觉得还是要禀明圣上。”
“说吧,朕岂是心胸狭隘之辈。”
“监生胡焕猷弹劾臣,也是为朝廷法度,为国家大义,还请圣上宽恕他。”
“此事朕自有定夺,黄卿不必多言。朕听闻黄卿已经旬月不曾回家了,今日中元节,朕就不多留黄卿了,早些回府与家人团聚吧。”
皇帝下了逐客令,黄立极也不再多留,伏地再拜,口称万岁,才颤颤巍巍起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