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的谢罪
一、巨款购古画
夏光鼎老先生从台南回大陆家乡探亲已有一些时日了。隔三岔五的，他总喜欢闲逛到几家古玩字画店去转悠，希望能收购到自己心仪的古画。随着市博物馆新馆落成庆典日益临近，这种心情尤为急切。
这天，夏光鼎踱进一家古玩字画店，远远就望见一位不男不女的年轻人正伫立在一幅唐寅的《看泉听风图》的临摹画前凝神观看。说这人是男的，他又蓄着披肩长发，穿着花格子衬衣；说他是女的，却是胸部和臀部该凸的地方没凸，颈脖不该凸的喉节倒凸了。
此时，长发青年正一边赏画，一边情不自禁轻吟画上唐寅的自题诗：“俯看流泉仰听风，泉声风韵合笙镛，如何不把瑶琴写，为是无人姓是鍾。”正在他怡然沉醉之时，夏光鼎趋前轻问：“先生，你也喜欢唐伯虎的画？”
长发青年并未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夏光鼎又问：“先生，冒昧请问，你可收藏有唐伯虎的真迹？”
长发青年听此一问，心中不由怦然一动，忙侧脸打量身旁的老者。只见夏光鼎尽管满头银丝，但脸色红润，精神矍铄，雪白的衬衣配一条深红的碎花领带。长发青年不敢贸然回答，而是试探着反问：“您老问这，您的意思是？”
夏光鼎先环顾四周一眼，然后小声道：“如先生藏有唐伯虎的画，我愿出高价收购。”
长发青年眼睛顿时一亮，微笑着问：“您老可以出多高的价位？”
见是有“货”的意思，夏光鼎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定对方，伸出一只手掌，叉开五指晃了晃。见长发青年不动声色，立即加码：“六十万，怎么样？”
长发青年还是笑笑，并不表态。夏光鼎急了，张开大拇指和食指，肯切地说：“只能出这个数啦，怎么样？这已经是不少啦，不能再加了！”
见夏光鼎急予求购，价码也扶摇直上，长发青年心中不由一阵窃喜，但还是一副奇货可居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毫不含糊地说：“唐伯虎的画，少于这个数，免谈！”
“一百万！”夏光鼎瞪大眼睛，一脸的惊讶。愣怔片刻后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只要是唐伯虎的真迹，一百万就一百万！”
第二天傍晚，长发青年从家中将珍藏的《唐寅仕女图》取出，打了辆的士，躲躲闪闪来到了锦绣大饭店108房间。当泛黄的画卷徐徐展开时，夏光鼎眼睛豁然发亮，口中不由自主“啊”地发出惊叹之声。
此画为水墨绢本，画面长约二尺，宽约一尺。画中端坐一位面容姣美的窈窕淑女，怀抱一把琵琶正在作弹奏状，身旁的一只彩釉花瓶内斜插几枝绽放的腊梅。透过此画，可窥见唐伯虎神态逼肖，写意妙趣，笔法精劲，清隽有生意的画风。
夏光鼎戴上眼镜，全神贯注地远看近看，上看下看，正看反看，整体看细部看，甚至虔诚地用手去摸，用鼻去闻。惟恐有假，他又取来放大镜仔细审视画中的印章。画幅左下方盖有“唐寅画”、“唐居士”、“南京解元”三枚篆体印章。见夏光鼎面露疑惑之色，长发青年忙解释道：“唐寅字伯虎，您老一定清楚。唐伯虎又号六如居士，明弘治年间曾举南京解元，故三枚印章均系一人。”又指着画上方盖有“乾隆鉴宝”之玺的印章说：“这可是皇宫中的藏品，绝对是真迹。骗你我不是男人。您老可以放一万个心！”夏光鼎嘴巴一撇，心想，你本来就是个不男不女的人，我可不信你的赌咒发誓。他不敢轻率收购，凭着自己的艺术鉴赏眼光和绘画知识，还是细心观赏了许久。确信此画不是赝品后，两人很快就成交了。
二、庆典出意外
三天后是九月八日，市博物馆新馆落成庆典隆重举行。设计新颖独特，造型气势恢弘的博物馆四周，彩旗迎风招展，五颜六色的气球随风飘动。大门两端悬挂着八只硕大的红灯笼，中间是一条红底白字的庆典横幅。此时，猩红的地毯上已站立几排神态庄重的嘉宾，内中有市领导，有有关部门负责人，还有建馆捐款较多的人士。夏光鼎也应邀出席庆典，并被安排站在前排市领导身旁。
庆典开始后，柯市长首先讲话。他在讲话中特别提到：“……夏老先生这次回大陆家乡探亲，他不仅慷慨解囊捐出两百万元建市博物馆，还将当今罕见的明朝唐伯虎的真迹赠给我市博物馆珍藏。同志们，唐伯虎的画，这可是一件镇馆之宝啊！夏老先生这种不忘故里，为我市文化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义举，值得家乡人民赞颂……”讲到此时，柯市长带头鼓起掌来。出席庆典的人也纷纷点头称赞，随着一齐鼓掌。面对一双双炽热的目光，夏光鼎激动得满面通红，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庆典最后一项仪式是剪彩。三位礼仪小姐等距离地亭亭玉立地站着，双手各用不锈钢盘托着一只彩球，彩球之间系着一条鲜红的绸带。当庆典主持人宣布请柯市长和夏老先生剪彩时，受此殊荣，夏光鼎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先是一愣，然后谦让着。柯市长微笑着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夏老先生不仅是建馆的功臣，还让我们今天能有幸见识风流才子唐伯虎的真迹，让大家一饱眼福。剪彩非您莫属，请吧！”市长如此高抬自己，不容再推让，夏光鼎只好诚惶诚恐平生第一回剪了彩。
剪完彩，众人开始入馆参观。柯市长在众头头脑脑的簇拥下，首先来到悬挂着《唐寅仕女图》的厅内观赏。柯市长指着此画，似是很内行的样子，赞叹：“精品，精品啊！”众人也跟着啧啧称是。不一会儿，人们不约而同涌了过来。一时间，唐伯虎画前人头攒动，评说纷纷。
这时，原博物馆的老馆长也凑了过来，先远处观看一会后，又掏出随身带的放大镜，大声说：“大伙让让，让我靠近鉴别一下。”见是博物馆的老领导，人们纷纷让出道来。老馆长举着放大镜，贴着画面慢慢的审视。看了一阵后，喃喃自语道：“奇怪了，这是幅赝品。”老馆长话语虽不是很重，却像一枚重磅炸弹从空中坠下，人们不由惊呆了，各种说法霎时蜂起。
柯市长本已踱到别的厅，闻听有这种事，也转了过来，用冷厉的目光盯着老馆长，挺严肃地说：“你说这是赝品，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老馆长毫不含糊道：“绝对是赝品！柯市长，我在博物馆工作了近四十年，鉴别了不少的古画，请您相信我老朽的眼光。”见柯市长还是似信非信，老馆长急了：“市里可以派人将画送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去鉴定，如此画是真品，市里可以处分我，停发我的退休费。”
老馆长一口咬定是赝品，柯市长顿时脸色气得铁青，指着博物馆肖馆长，怒斥道：“你这馆长是怎么当的！”肖馆长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解释好。
听说花一百万买来的竟是假画，现在假画又在新馆落成的喜庆日子里在大庭广众面前展出，这不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吗？霎时，紧随柯市长身后的夏光鼎感到人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样。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前，他恨不得眼前有条地缝钻进去。当柯市长转身正要向夏光鼎询问详细情况时，他已是冷汗淋漓，脸色由紫红转苍白，脚下很快站立不稳，突然感觉心闷难受，人颓然瘫倒在地上……
三、献画为赎罪
当天下午，柯市长、台办主任、文化局长、肖馆长一行人来市第一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看望夏光鼎。
经过抢救，夏光鼎已经脱离危险。望着眼前来看望他的柯市长等领导，夏光鼎激动万分，正要起身，柯市长忙伏身止住。
主管医生向柯市长汇报：“夏老先生是突发性心脏病，不过是轻度的，而且抢救及时，住院治疗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柯市长放了心，长舒了一口气：“夏老先生病危，市委书记也十分关心哩！”
台办主任凑过来，对夏光鼎说：“柯市长在您突发病时，就指示医院，要用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抢救！”
夏光鼎听了，热泪慢慢溢出了眼眶，感动地说：“我一介平民，竟惊动了市里的主要领导，真过意不去。”
柯市长握住夏光鼎的手说：“您老为我们市里作了这么大的贡献，我们这么做是应该的！”态度很热诚，毫无半点官腔客套，也无丝毫指责怪罪的意思。
夏光鼎愧疚地把脸侧向一边，唏嘘着说：“唉，本想捐一幅有价值的画给博物馆，赎回六十年前犯下的罪行，了却我大半生的心愿，谁想事情办成这样，惭愧啊，惭愧啊……”
“六十年前犯下的罪行？”“了却大半生的心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光鼎长叹一声后，用追悔莫及的口吻缓缓地讲述着发生在六十年前的往事……
1946年秋，夏光鼎在该市担任伪保安团长。为了阻挡解放军攻入城内，他下令部下将入城口一幢钟鼓楼放火焚烧。解放军前进的步伐没有挡住，可惜这幢清代同治年间修造的全木质结构的雕梁画栋的六层鼓楼烧了三天三夜后，不幸成了一片灰烬。这可是该市的一处标志性古建筑啊！
夏光鼎撤离到台湾后，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就痛心疾首，后悔自己当时做了一件蠢事，做了一件有罪于家乡父老乡亲的错事。几十年里，他总是在思索如何能弥补自己的过失。
这次回老家探亲，他耳闻要建市博物馆，心想补过的机会来了，就寻思购一件年代要远于清代，有艺术价值的国宝级文物捐给馆里。想不到好心好事却给办砸了，真是丢尽了老脸啊……
柯市长听夏光鼎叙说完，不由为夏老先生一片赤诚之情感动，觉得自己身为一市之长，这时候一定要为台胞排忧解难。他立即掏出手机，指示市公安局长火速赶到。
公安局长一听是市长的命令，不敢怠慢，马上驱车赶了过来。简单问明情况后，公安局长问夏光鼎：“您购画时，问了卖画人的姓名和干什么的吗？”
夏光鼎回答说：“他说他叫金月，是个体户。当时我也没细问，心想像这种敢卖文物的，谁会说实话呢！”
“这倒是，”公安局长点点头，又问，“您注意了他的相貌特征吗？也就是他的身高、胖瘦、年龄、长相如何？有什么特别惹人注意的地方？”
夏光鼎回忆了一阵，说：“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上下，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白白净净的，对于长相特别的地方……”他摇摇头，有些茫然，“博物馆三天后就要开馆了，当时急着购画，也没去注意这人。”停了半晌，惊喜道：“噢，对了，这年轻人蓄着披肩的长发，穿着花衣服，不男不女的样子。”
站在一边的肖馆长一听卖画人是披肩长发穿花衣服，眉头一皱。
公安局长也摇摇头，说：“像这样的犯罪分子一百万到了手，很可能会剪成短发或剃光头，再也不会穿花衣服了。”再问，夏光鼎也提供不出新的线索来。凭这些毫无价值的线索，要在一百几十万人口的城市找到卖画人，犹如茫茫大海里捞针。况且，这卖画人还不一定是本地人。
柯市长望着有些失望和无奈的公安局长，下达指令：“必须迅速组织精干警力，尽快将诈骗台胞的罪犯捉拿归案，为台胞排忧解难！”公安局长望着严肃的柯市长，不敢申明困难，只能是愁容满面的点头服从。
四、指点卖画人
当夏光鼎提到卖画人是披肩长发穿花衣服时，肖馆长心中当时“咯噔”一动，心想，卖画人没准是他！但惟恐有误，再说，他与那卖画人又是铁哥们，故当场没吭声。
这天晚上，肖馆长火急火燎地来到了市群艺馆搞美术的唐晓苏家中。进门后不等落座，就试探着问：“兄弟，你用唐伯虎的一幅假画要价一百万，卖给了一位台胞？”
唐晓苏一听脸色突变，支支吾吾：“肖哥，你，你怎么清楚此事？”见情况证实了，肖馆长来了火，气乎乎往沙发上一坐，恼怒地说：“我怎么清楚？你那副假画已在博物馆新馆落成庆典上展出了，柯市长都看了，我当馆长的能不清楚？”
“什么？什么？”唐晓苏顿时傻了眼，“这，这老头竟花一百万购画赠给博物馆，他脑子有病啊！”
肖馆长于是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了唐晓苏，讲完后埋怨他不该贪图钱财将假画充真品卖人。
“咳，想不到这老头是将这画赠给博物馆，早知这样，莫说是一百万，就是一千万我也不敢冒这个险！”说到这里，唐晓苏又梗着脖子嚷叫：“卖假画是不应该，但随便将唐伯虎的真迹卖给台湾老头，假如他带出大陆，岂不是我的罪过。肖哥，你总记得前年我同你说的事。当时设在上海的一家日本公司的一位日本人来我市洽谈业务，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收藏有古画，就千方百计接近我，说是想买幅画欣赏欣赏，结果从我手上买走了一幅徐悲鸿画马的国画。谁知这家伙竟将这画带回日本，幸亏在乘飞机出境时被海关查获。如是流失海外，就不得了！”
肖馆长阴沉着脸，并不答话，半晌，才冷冷说道：“你不要强词夺理罗嗦这么多。事到如今，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三条路：一是用唐伯虎的真画去换回博物馆那幅假画；二是退回那一百万；第三就是绝路，等公安局逮捕你，判你个十年八载的！”
三条路都不是唐晓苏愿走的。他烦恼地在肖馆长面前踱步，琢磨一阵后才垂头丧气地说：“肖哥，我同你说实话，退回那一百万是行不通。我已经订购了一套商品房，预付了三十万。进号子我更怕。用真画换假画倒是条路。不知市里会不会处分我？”
肖馆长沉吟了一下：“我想，只要能以真换假，求得夏老的宽容，到时候我再找柯市长说说情，估计问题不大。”
临离去时，肖馆长没忘叮嘱唐晓苏赶紧去理发店将长发剪了，也不要再穿花衣服。如在换画前让公安局抓走，性质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饭后，肖馆长领着唐晓苏来到了医院。夏光鼎正在看电视，乍一眼见肖馆长身后跟进位剪小平头穿黑衬衣的人，还不知是谁，待认出是卖画人时，顿时火冒三丈，“呼”地站起来，怒喝道：“你这混蛋，骗得我好惨啊！”正要过来揪人，肖馆长赶紧劝道：“夏老，别激动，您正在治病哩，他是来向您赔罪的！”
夏光鼎见唐晓苏手中握着一束报纸包裹的画卷，明白了“赔罪”的意思，才稍稍消了些气。
唐晓苏态度诚恳地自责道：“夏老，对不起，我不知您购画是赠博物馆的，因此将一幅赝品卖给了您。这样行不，我现在将一幅真品换回我那幅画，行吗？”
夏光鼎鼻孔里“哼”了一声，嘲讽道：“这回该不是假货吧！”
唐晓苏斩钉截铁般表态：“现在当场可请肖馆鉴别，也可请老馆长来。这画如是假的，你可以马上叫柯市长发令公安局抓我！”说着，解开报纸，将泛黄的画卷在病床上缓缓展开。
一看此画，不仅夏光鼎勃然大怒，连肖馆长也生了气。眼前不是唐伯虎的画，而是清代八大山人朱耷的《水木清华图》。肖馆长动怒了，斥问唐晓苏：“我一心想救你，你怎么能这样！”
唐晓苏讷讷地对夏光鼎解释道：“夏老，我实在是没有唐伯虎的真迹。我唯一只有这幅八大山人的真迹。八大山人的画尽管价值不如唐伯虎的画，但也是艺术珍品。原来多收了您一百万，您说退回多少，我一定退回。”
夏光鼎把手一挥，无半点商谈余地，态度强硬地说：“八大山人的画我不要，我只要早于唐伯虎年代的绘画大师的精品，我要给市博物馆留下一件镇馆之宝。不能的话，我就请柯市长派人去抓你小子！”说着，起身就撵唐晓苏走。肖馆长无奈，也只得尴尬地离去。
五、有趣的正剧
从医院出来，两人很是沮丧，许久没说话。临分手时，肖馆长突然问道：“博物馆里那幅画是你临摹的吧？”唐晓苏自然地点点头。肖馆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意味深长地扔下一句话：“兄弟，现在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啦！”说罢，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