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杰克推着小车回来了。“喂,那几个豌豆佬在船上了吗?”他朝我喊。
嗯,他们如果在船上,会被杰克这句话气得立即下船离开。文化多元、性别平等……眼下时兴这些东西,可杰克·科尔比全都不在乎。不过,对于在基韦斯特生活着的数量不少的同性恋者和异装人士,杰克却没有另眼相看。“那回事,每个人都是要做的嘛。”这可以看出杰克的信条。
我和杰克一起把小推车上的东西搬上船。我发现,他买了两瓶走私过来的古巴朗姆酒,一公升装的罗恩·卡尼,还有同样也是一公升装的罗恩·圣地亚哥。他还采购有可乐、青柠、一袋冰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好些零食。“缅因”号本身并不是专门的派对用船,不过,这几年我也接了些有意思的订单,其中就包括几次客人最后都喝得醉醺醺的狂欢派对。船长和大副在船上的时候当然是一滴酒都不能沾,但是,那几次,船停好了之后,杰克和我倒也陪着客人尽了尽兴。干这份工作,有时候确实也能捞点额外的福利。
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搬进船舱。而后,杰克走上船顶。他坐进钓鱼椅,又点上一根烟,问道:“那是些什么人?”我打开一罐可乐,坐到他对面的椅子里,“我在绿鹦鹉酒吧遇到了一个迈阿密来的律师,他叫卡洛斯。他还要带两个人来,其中一个是女的。”
“不就是出海看看日落么,为什么他先要在‘绿鹦鹉’和你见面?”
“可能因为他想感受并瞻仰一下有名的‘绿鹦鹉’酒吧吧。”
“真的?”杰克狠吸了一口口中的烟。他问来问去的那些问题,我想要回答的却总是很少。杰克给我打了三年工,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是,这一次我却要在古巴人到来之前把钓鱼比赛的事情和他说清楚。至于那个秘密任务,他也要知道。
杰克·科尔比年近七十,但他又高又瘦,体型保持得很好。一头薄薄的棕色长发梳向脑后,但他那堆胡茬总是一副三天没打理过的样子,皮肤黑得好像被放进烤面包箱里忘记取出来。牛仔裤加运动鞋是杰克永远的衣着,从来不穿短裤和拖鞋。今天,他身上还是他最爱的那件前襟上写着“我刚杀人”的T恤衫。
我向杰克建议:“今晚你还是穿那件‘缅因’号T恤吧。”
“遵命,长官!”
杰克并不打算“遵命”,也没把我看成什么“长官”。他的弦外之音其实是“我去你妈的”。有时候,他会叫我“captain”,也不知道他是在称呼我过去在军队的职位,还是指我现在这份拥有执照的船长工作。(译者注:captain有队长和船长两种意思。)当然,这不重要,他只是借此机会叫我“混蛋”。杰克也在陆军部队里当过兵。当兵的日子也许短暂,但军队里的等级烙印却会伴你一生。就像杰克经常提醒我的那样:“你可是国会动议批准的绅士和军官!当然,你这人也是个天生的混蛋。”
部队里可不鼓励军官和士兵称兄道弟,这点影响也会和我们这些服过役的人相伴终生。不过,杰克和我却有着同样参加过战争所形成的心灵上的纽带——我们淌过同样的泥潭、在同一处血泊里滚打过——我俩很少你来我往吃喝应酬,不过我俩还是朋友。
杰克问我:“这一次你敲了人家多少钱?”
“两千。”
“收获不错。”
“我和你对半分。”
“那谢谢了。但愿那个古巴妞长得好看点。”
“那位女士人家是有美国国籍的,只是是古巴裔而已。再说,你关心这个干什么?你他娘的都这把年纪了,除了动脉,身上还有哪块地方能够血液澎湃?”
杰克哈哈笑。“说来也是!我说,你是不是和你手下那帮大兵在避弹坑里边腻得太久了,对女人再没兴趣了?”
我倒觉得自己和杰克腻得有点太久了。我发现,每次有他在身边,我骂脏话的频率都会超出日常水平。而且,我还会不自觉地模仿他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这一次,我希望他可别给我添什么麻烦,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杰克·科尔比第一次到“缅因”号上找活儿干的时候,正好穿着一件写着“负伤的战场老兵请求归队”字样的T恤衫。他说,他听说我也在陆军部队待过,所以选择来投奔我。而且,他没带简历,而是拿着一叠DD-214,也就是陆军的遣散通知书。通知书干干净净,被杰克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塑料文件夹里。通知书有着重要的意义,满篇的军事术语缩写词记录了杰克·科尔比的军旅岁月。
13a号文件里的东西向我说明杰克·科尔比是在1969年退伍的,另一份文件则显示了他有着为期一年的海外从军生涯。他得过不少嘉奖,其中包括越南服役勋章、战斗步兵奖章、铜星勋章和一枚紫心勋章。我还记得,他在本土服役期间待过的地方包括帕特森和新泽西,佐治亚州的本宁堡则是他当兵的最后一站。杰克的军队编号以“RA”两个字母打头,这两个字母标志着他待的部队是“常规陆军”(regular Army)。
也就是说,他志愿在军队当中服役了三年。他的军队职务技能编号“11-B”是“步兵”的意思。“相关民事技能”那一栏里则写着一个“无”字,这一点倒是跟我一样。杰克是个一等兵。以他三年从军外加一次在越南的海外服役的经历,这个职位实在不高。由此我推测:要么他是被部队开除了,要么就是和长官闹得很僵。不过,杰克是铜星勋章和紫心勋章获得者,所以我也就雇了他。
我推测,卡洛斯在为这次古巴之行寻找愿意上钩的笨蛋的时候,一定也知道了杰克曾经当过兵。那么,杰克到底愿不愿意在一把年纪的时候还去冒险呢?我很想知道。卡洛斯倒是说过,杰克这一次不会遇上任何危险。参加海钓比赛期间,他当然不会有危险。可是,一旦带着六千万美元踏上回家之路,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古巴海军的炮舰到时可能会追着我们跑,如果在此之前我们还没有被他们干掉的话。
好吧,我们今天真得好好听听卡洛斯和他那些客户的任务介绍。其实,我这辈子曾经无数次地计算过自己的生存几率。老话说得好,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的生存几率不可能超过百分之五十。钱,是判断危险系数的主要指标。卡洛斯那帮人愿意付我两百万美元,总不是要叫我大摇大摆走进古巴银行,然后轻轻松松拿着六千万全身而退吧?
“船长,你在想什么?”杰克突然发问。
“想古巴解冻的事。”
“古巴?”杰克几乎叫了起来。
“你去过古巴吗?”
“去个头啊!烂地方一个!”
“去一趟没准儿很有意思。”
“哼,越南还很有意思呢!”杰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又说,“嘿,我在杜瓦尔看到一件T恤特别有意思。”说着说着,他露出了笑容。“上面写着:‘关塔那摩:因为阳光而来,因为水刑而留’。”说罢,他笑出了声。
杰克的生活和T恤之间的联系可是越来越紧密了。在我看来,没有车的人恐怕不会有搜集保险杠贴纸的习惯。不过,杰克已经和T恤难解难分了:T恤衫上的笑话就是他的“生命之书”。
我不太清楚杰克退伍后的生活经历。按照他的说法,他由于医疗原因退役之后,一直待在佐治亚州的哥伦布市。他的一位战友在越南阵亡了,而战友的妻子正好住在哥伦布,杰克和她结了婚。我觉得杰克的这段婚姻应该已经走到尽头了,至少在我认识他以后,他一直过着一个人的孤零零的生活。不过,既然他并未宣布离婚,没准他的老婆已经死了。
我也有过自己的爱情。我订过婚,未婚妻叫麦琪·弗莱明,同样来自波特兰。我在一次休假期间和她重逢了,小时候我俩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我妈对她的家庭很是认可,这一点,在我妈他们看来,可比认可未婚妻本人还要重要得多。
长话短说,我先后两次前往海外打仗,回国的驻地也和波特兰隔得很远。就这样,我和麦琪聚少离多。那一次进医院的经历更是让我俩的关系雪上加霜。而且,我那个时候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脑子一团糟的时候,做事也会一团糟。我俩的关系也就被我搞得一团糟,然后我就到基韦斯特来了。毕竟,这里没人会发现我的脑子一团糟。订婚的事告吹了,让我妈很不高兴。我父亲对此则未曾置评。我来到基韦斯特,他俩却都觉得我很快就会回家。
让我说说波特兰吧。波特兰是个好地方,居民有六万五千。波特兰历史悠久,生活精致,最近还成了引领潮流的旅游目的地,并因此多出了无数的高档酒吧和餐馆。我觉得,波特兰和基韦斯特实在很像,主要是因为两个地方都是海港。不过,波特兰那边可没人裸泳,特别是在冬天。我还记得城市里那些维多利亚风格的老屋,一想到它,就总有些东西闹上心头——当然不是闹鬼,闹腾的是无数的回忆。波特兰是个适合度过童年时光的好地方,养老也不错。不过,长大之后直至变老的这段岁月如果要耗在波特兰,很多人可能真受不了。
不过,如果这一次真能大赚一笔,我也许会有其他的人生选择。虽然麦琪已经结婚了,虽然我的父母还是老样子,虽然我的兄弟已经搬到波士顿去了,但我还是愿意回到波特兰,住进海边那些船长留下的别墅,看着海面静静发呆……说起来,我还真是想念北方的暴风雪。
可乐喝完了。我站起身,望向了码头那一端的远方。我的客户仍然没有出现。也许,他们经过讨论,终于发现这个麦克米克船长并非他们要找的合适人选。倘若如此,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不过,我也可能会很失落,毕竟,这个星期再撞上一笔百万美元大单的机会实在不多。
杰克问:“那几个豌豆佬到哪了?”
“杰克,注意用词准确。个人觉得,‘豌豆佬’指代的应该是墨西哥人吧。”
“这些地方的人全都没有一点时间观念,凡事都爱说什么‘ma?ana,ma?ana’。”(译者注:西班牙语,有明天再说的意思。)
“谁没有时间观念?你这个美国佬不也一样?”杰克哈哈大笑。
杰克的世界观、杰克的偏见,都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共性。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很多时候,杰克都让我想起了我父亲。在我看来,我父亲的种种生活经历仿佛都发生在异国他乡。我不了解杰克·科尔比,也不了解我的父亲韦伯斯特·麦克米克。他俩的脑子都有病,而且病根都在于一场有病的战争。当然,他们的病根和我的病根又不一样。而且我觉得,我父亲和杰克都想回到他们战斗过生活过的那个异国他乡。相形之下,我们这一代人可没有什么怀旧的思绪。毕竟,陈年旧事是我们的病根。就像那一次,我父亲曾对我提起:“对往事的记忆都和现实有关。”说出如此具有哲理的话,对他来说可是实在少见。
未来?我的未来看上去也不大乐观。也许,银行账户里多出几百万美元会让我的未来光明一点吧。
这时,我终于看见了我的客人,他们就在船坞的那一头。我看到了卡洛斯、一个老头,还有一个年轻女孩。我听见他们说:“我们的派对就在那边。”
杰克转动身下的椅子,喊了起来:“嘿,这女的好看!”
“留心点,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对杰克说。
杰克扭过头盯向我,问:“什么事啊?”
“卡洛斯,也就是那个律师,给我介绍了一份三万美元的差事。他打算包下‘缅因’号,去参加‘为和平而钓’锦标赛。”
“是吗?那咱们要去古巴了?”
“这单生意我还没有接。”
“为什么不接啊?”
“因为我需要先和你商量一下。”
“是吗?好,你说。”
“这一次,由你负责把‘缅因’号开到古巴。”
“我?”
“没错。你会先到哈瓦那待上一晚,那里可能会有一个亲善活动。然后去一个叫卡约吉列尔莫的地方参加海钓赛。然后回家。三个钓鱼爱好者会和你们一起走,还有……”
“三个?就是他们三个吗?”
“不是。你先闭嘴,听我把话说完。他们会给你安排一位大副。这一趟出行要花十天。钱,咱俩五五分账。”
“是吗?这事我干。但你怎么不一起去?”
“我要飞到哈瓦那,然后在那边和你碰头,碰头地点可能就在卡约吉列尔莫。”
“为什么?”
“我在古巴有其他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你不用知道。但是,咱俩会一起开船回基韦斯特。”
杰克瞪着我。
“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他嚷着。
我沉默不语,但心中已经认同了他的判断。
杰克站起身凑近我,几乎和我脸贴脸。
“听我一句话,小帅哥,那次炸弹事故已经把你的运气炸光了,还欠了银行一大笔钱。你现在搅进这些他妈的乱七糟八的事情,还嫌不够……”
“我已经决定了。杰克,你只管好好去参加那个海钓赛就行了。”
“说得容易!万一你搞砸了,我是不是还得一边躲着古巴海军的炮艇,一边载着一帮人亡命奔逃啊?”
“不会,又不是去搞偷渡。”
“那我在钓鱼的时候,你准备干什么?”
“还不知道。”
杰克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很有父亲一般的爱意:
“你要是敢去,我就敢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把你的脖子当便盆。”
“他们会介绍那边的情况,我想听一听。”
“不用听了!而且我是不会去的。”
“好吧。不过,这一趟可以赚不少钱,比三万多得多。”
“真的?你需要钱?先偷偷地把该死的这艘船弄沉了,然后骗保不就行了?”
“有一期保金我没交。”
“那就去抢银行啊。抢银行都比干这个要安全。即便你抢银行被抓了,人家也不至于对你用什么酷刑啊。”
卡洛斯和那两个人越走越近。那女人穿着白色牛仔裤、蓝色马球衫。她黑发长长,头上扣着一顶棒球帽。她正大步向我们走来。
“麦克,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杰克,我跟你说,他们打算给我……给我们,两百万。”
“两……多少?”
“我说了,我要听他们介绍情况,然后再决定干不干。”
“你想得倒好!万一你知道了情况又不打算干,你不就知道得太多了么?接下来你就会被……”他举起手,对着自己的脖子比着“割喉”的动作。
“我分你五十万。”
杰克安静下来,然后说:“情况你一定好好听清楚,反正我不会听。”
“本来人家也什么都没打算让你听。”
租船的几位客户终于走到了船舷旁边。卡洛斯说:“这船漂亮。”
杰克和我同时伸出手,要把那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引上船。嗯,她的手握着真舒服。我的头脑中,现在已经臆想出了不少我和她同游哈瓦那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