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珂的自然心脏跳动一瞬间有些加速,她的健康监测系统适时跳出了淡黄色的警告框,但是和看直播比起来显得无足轻重。
“您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陈小姐。”徐穆耸了耸肩,抛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我也是内测玩家。”
工作模式离线的陈亦珂失去了作为解说员的职业素养,变得更像一个普通大学生,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疑问:“哈?”
她的惊讶的确是有缘由的。被称作联邦三大支柱之一的《联邦游戏产业法》出台后,大型游戏的主要定位从娱乐变成社会性质的文化补充,内测就从过往的“自嗨”变成了一场面向社会的大型公众批判,内测资格的发放因此而严苛起来,尤其《未命名》这种被视作下一个游戏时代的开启之作,其资格发放甚至有联邦高级政府官员组成的审核小组参与,而一个天然症患者?靠自己的原始纸牌来击败那些动辄千万粉丝、历经无数虚拟游戏的主播吗?
徐穆打了个响指,友好地提醒她张大嘴绝非淑女所为,然后指了指某个方向,笑着道:“边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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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天然症能接触的游戏不多,受限于体质问题,后虚拟时代那些依托于动态设备的游戏注定与我们无缘,因为我们的身体不被允许接入传感模块,就像主机时代的服务器无响应一样,我们没有用以传递信息的桥梁。”
“但是《未命名》不同,它是划时代的。通感传识不依赖机械技术和模块植入,而是依托于生物科技,Biotechnology,或者别的什么叫法。它温和地刺激,或者说影响神经元,大脑由此直接看到它希望你看到的,而不是像虚拟技术那样以船舱式的设备为中转站。”
陈亦珂是通过联邦基础学识教育考试升学的,她可以理解徐穆的意思,但她也不是很关心自家公司的产品到底什么原理,她的工作是解说主机时代的古董,不是在第十二层做开发部的总管,比起那个,她更关心徐穆的“办法”。
第九层在公司架构中的定位是测试和模拟,与第一至三层的博物馆式的井然有序不同,第九层充斥着一种理性和感性的冲突,每天都有无数的创意从第十二层和网络意见征询中心流入这里,同时,又有无数设计者自以为天才的构思被毙掉,这里是一座创意的坟场。
“公众是最好的设计师。”这句出自三大创始人之一的尚进,也被当做第九层的核心理念,但当这种理念被以加粗的超大号横幅装裱到墙上的时候,就很难不使人感到模拟部的深深怨念,徐穆和陈亦珂两个人一路走来,耳旁萦绕着的满是模拟部员工的哀嚎:
“这种创意需要TMD模拟吗?瞎子都看得出来没前途!”
“这又TMD是哪个醉汉的天才想法?”
“这种十二级脑回路故障写出来的剧本也配模拟?我家猫和狗的爱恨情仇都比这有看点。”
“麻烦打电话给开发部,问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重组?”
在充分感受到公司的文化氛围后,徐穆停在了一间办公室前。
陈亦珂好奇地透过玻璃门向里打量,却被弹出的警告框提醒她正在侵犯隐私。徐穆则没有这种烦恼,他的视网膜没有经过改造,玻璃门上的协议程序在他看来最多是种富有美感的装饰纹路。
铛,铛,铛。
有规律的敲了三次门后,一个穿着怪异至极的男人用一种同样怪异至极的语气夸张地向徐穆打了个招呼:“嗨————”
而徐穆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朝左迈了半步,露出身后的陈亦珂。
于是那个怪异的人马上变得很浮夸,他以一种矫揉造作的音调朗声道:“于是她朝我走来,星辰之间,皓月之辉,灵性之美,伊西丝,众神之美,万物之美。”
怪人慢慢俯身,笑着道:“陈小姐,欢迎来到模拟部。”
这个怪人穿着一身十五世纪西方的华丽服装,过于繁杂的色彩让他看上去有些臃肿,银质边框的眼镜却又显得他的脸出奇地小,他手里提着一根金色的权杖,脸上涂抹着过量的化妆品,即使是以当下的社会包容程度来看,这样的打扮也必然会被人和“疯子”挂钩,只有近乎癫狂的人体改造支持者,才能在审美的奇异程度上与之相提并论。
陈亦珂很难掩饰自己不适应的眼神,于是只好低着头轻声道:“请问您是……”
“互道姓名是庸人的社交开端,一旦人们得知彼此姓名,最美好的东西——神秘感就会荡然无存,所以请恕我冒昧,不过为了方便起见,陈小姐可以称呼我为:美神。”
“可我以为……”
“以为我是男性?”自称美神的怪人灵活地挥舞着手杖,仿佛在和什么东西做斗争:“我以为原始的性别崇拜是可悲的,陈小姐,美不应当被限制。”
正当他要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时,徐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但时间却正在流失。”
怪人遗憾地扶着额头,叹气道:“也罢也罢,请进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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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美神的怪人行事荒诞,他的办公室也亦然,与其称之为办公场所,倒不如视作室内设计的典型失败案例,大批无意义的鲜艳颜料被无意义地涂抹在墙上,共同构成了令陈亦珂印象十分之糟糕的印象派风格,而充斥在这混乱墙壁内的,则是无数风格迥异、造型怪诞的家具,中世纪的漆金王座前赫然摆着一张现代风格的半圆形工作台,而在原始的树桩上却又摆放着沉思者的仿品,装饰着彩灯的梳妆镜嵌在墙壁上,橙色的马戏团小丑服装被挂在奥丁雕像的牛角盔上……这里一团糟。
徐穆似乎不以为然,陈亦珂却下意识做好了报警的准备。
在一张中世纪的沙盘前,自称美神的怪人拄着手杖,在听过陈亦珂的来意后,他显得格外喜悦,似乎因为能帮助到陈亦珂而分外激动,他用夸张的语调捧着心口的位置问道:“陈小姐,你会不会十分凑巧地想要看‘宁歌’的表演呢?请在我心碎前务必答复我。”
陈亦珂显得很拘束:“还是徐先生的内测更重要吧。”
“无足轻重!”怪人没有半点犹豫,高声道:“比起陈小姐,就如同以粪土类比珠玉一般,况且陈小姐有所不知,徐穆曾无耻地抢劫过一个三岁幼童的甜甜圈,被我当场抓获……哎呦,别打脸。”
徐穆无奈地朝陈亦珂报以歉意的一笑。
怪人挥舞着手杖,说道:“请稍等。”然后他抬手理了理自己那一身艳丽的着装,从头顶的珊瑚王冠到身上的七彩戏服,直到他把鞋尖上的尘土掸尽,陈亦珂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她低声问徐穆:“徐先生,你朋友是不是……”
“没有,医生检查过了。”
“自然是没有的,陈小姐。”
两个回答,前者来自徐穆,后者来自一脸微笑的怪人。
陈亦珂的脸有些发红了,但她却并没有多么后悔问出来,因为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正在消失。
怪人却并不在意,他微笑着挥舞手杖,就像在指挥一整只乐队的演奏,他神色陶醉,肢体轻盈,手杖像蝴蝶一样四处飞舞。
“陈小姐,徐穆兄,你们听到了吗?”
陈亦珂眉头一皱,终于忍无可忍要离开这间荒诞之屋的时候,却看到徐穆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她出于某种难以定义的情感下意识觉得徐穆做的是对的,却又同时自检了她的视觉系统,发现她真的看到了一脸严肃的徐穆。
怪人依旧在挥舞,他的神色越发陶醉。
陈亦珂被这种氛围包围着,一个或许不是出自本心的念头开始萦绕在她脑海:“闭上眼,听一听。”
小提琴的声音逐渐响起,它轻盈而跳动,激扬而富有气势,伴随着短笛和长笛,伴随着圆号的低声,然后是轻微的几声军鼓,三角铁,竖琴低沉的旋律交织回响。
弦乐器的独奏,木管乐器的对答,长笛的重复演奏,在一系列的铺垫下,合唱团开始了表演,他们的声音高昂而富有穿透力,他们的神情虔诚而平静。
怪人的声音响起:“请看。”
陈亦珂缓缓睁开眼,眼前没有那间荒诞的办公室,而是一座恢弘的剧院,金色的帷幕缓缓拉开,肃然的气氛正在凝结,而她和徐穆、怪人正并排坐在观众席上。在台上,一个身着燕尾服、手持指挥棒的指挥家正在以另一种形式起舞。
怪人尖着嗓子笑了笑,扰乱了剧院的安静,他拍拍手,一切又瞬间化作淡蓝色的光点,一切看似真实的都重归于虚无,咏叹调消失了,提琴的声音消失了,只身下怪人的笑声回荡
“陈小姐,欢迎来到模拟部。”
陈亦珂内心的震撼久久不能散去,她环顾四周,开始怀疑一切的真实,她能感受到赫拉姆斯的旋律在空中萦绕,但系统自检的日志却提醒她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些恐惧和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在她心头迸发出来,就像蛇看到果子一样。
徐穆却带着一种纯粹的期待,他的眼睛里几乎带着一种渴求。
怪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自豪高举着手杖,就像女神手举火炬,他高声道:“世上最先进的虚拟投影技术,配以通感传识的粗浅应用,陈小姐,你了解通感传识吗?”
怪人并没有等待回答的欲望,他几乎迫不及待地继续道:“人的感官主宰着人的一切,目所见,耳所听,鼻所闻,口所尝,心所动。当我们步入虚拟时代后,我们用近乎全真的图像欺骗眼睛,用体表全覆盖式的设备实现物理反馈,我们看似构筑了一个世界,但是一切的体验都是破碎的,如果没有vr眼镜,我们就看不到,如果没有游戏衣,我们就感受不到,这并非一个完整的世界应当有的样子。”
“陈小姐,”怪人把手杖指向陈亦珂,就像老师在挥舞戒尺,“这间屋子也是如此,原本,一切都只停留在图像,我不得不用荒诞的装饰来吸引注意力,避免你发现这间屋子其实充斥着机械的冷酷味道,但当我开始调动你的感官,用一种暗示、一种基于声波的神经元刺激、再配合一种独特的味道,你就听到了你希望听到的。”
陈亦珂的思考从未像现在这样迅速,她看向四周,然后把视线定格在彩衣金杖的房间主人身上,带着一种不敢相信的声音问道:“这是……内测?”
“很接近了,美貌与智慧并存的陈小姐,”怪人转动着手杖顶部的宝石,一个温和的女声随之响起:“投影解除。”
四周的荒诞装饰开始散去,炫目而晦暗的色调逐渐淡化,现代企业的冷色调逐渐回归,那些看起来无比真实的都被一种更严肃的真实所取代,这间模拟室终于显现出它原来的样子:一间宽阔的屋子,白色的地板,淡蓝色的墙壁装饰,几株翠绿的盆栽,数台大型设备,两张半环形办公桌,几根与中枢服务器相连的粗电缆,遍布各个角落的微型投影设备,一切显得正常无比。
而怪人依旧穿着那身衣服,这使他和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他皱着眉头示意两位来客稍等,然后走进了隔间,在片刻的等待后,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和短裤、脚踩人字拖的懒散男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只会在动漫里出现的头盔。
直到这个穿着随意、俊朗而笑容阳光的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陈亦珂才敢把他和之前的怪人划等号:
“那么久等了,徐sir,测试要开始了。”
陈亦珂的脑子一时间变得很混乱,徐穆倒显得很能接受,他接过那个头盔,不出所料有些重,这样一个十来斤的东西戴在头上,很难保证颈椎不出问题。
“为你量身打造的,徐sir,不含任何可能过敏的材料,重可能是重了点,不过无所谓,”怪人笑着拍了三下手,一个天青色的椭圆机器人慢慢飘了过来,这是凡塞提公司的标志产品,从柔和质感和大小来看应当是最新的NS款家居机器人,但珍贵记忆金属外壳上那个用彩色铅笔画的劣质笑脸未免有些破坏凡塞提公司一贯的严肃感。
机器人走到或者说滑到徐穆身边,然后开始依照编程设计开始有序形变,在一系列看起来复杂的过程后,一张半靠式的长椅出现在徐穆面前。
徐穆的呼吸慢慢变得很急促。
现在已经不再古怪的模拟部部长却露出一丝犹豫,他背着手来回绕了几圈,然后调出计算系统将演算结果又验算了一次,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认命一般对徐穆说:“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决心。是的,中枢处理器的运算结果和预想的相同;是的,理论上来说这次测试不会有任何危险;是的,公司有足够先进的监控装置可以在几毫秒之内断开你和服务器的连接;是的,即使有危险你也必然不会失去冒险的决心。”
他叹了一口气,“但是徐穆,命运所能给予无畏的冒险者的最大恶意和善意,就是给冒险增添起伏。模拟部的存在是为了让这种冒险变得有规律可循,但我们正在做前所未有之事。”
徐穆翻了个白眼,语气轻松:“你已经拖了这么久,我也等了好多年了,没什么考虑的必要了,开始吧。”
如同最娴熟的猎人佩戴弓箭一般,徐穆带上了头盔,躺在了长椅上,长椅随之做出细微的调节,然后,一层薄薄的软状合金将徐穆的整个身体包裹其中,他只听到一声“测试开始”,然后感到后颈出有些发凉,莫名而来的昏沉的睡意让他有些困乏,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哈切。
地转天旋,晕眩感袭来,徐穆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抛到天上去,像是过山车,他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睛,耳边风声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