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魂归大海
本来是新婚蜜月,李彦荣却说要跟船出海一次,阿花心里不受用,她望着李彦荣,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彦荣,你不能去,我不要住金屋顶的房子和珍贵的项链,我只要你在我身边,你上潭州,我跟你去,给你做饭,住工棚我不怕,你不要出海。”阿花重复着“不要出海”这句话。
李彦荣本想阿花会支持自己出海,没想到阿花提反对意见。他心里想,是新婚娘子和郎君撒娇。他一手捋着阿花额前的头发,一边安慰她说:“花儿,男子汉要做成大事,就要吃些辛苦。你想,我是瓷器画师,画的都是大食和波斯的画,我要亲眼看见那些景致,才能画出人们喜欢的画。那样,我们的瓷器不是更能大卖?”
阿花:“大海看是风平浪静,发起威来,非人力所能为。”彦荣:“相信我,花儿。石渚有最好的瓷器制造师,但是画的色彩还是要更丰富一些,我出海要找到更多色彩的画料。只要一次。那时,我们的瓷器画闻名底格里斯河,闻名波斯湾,行销整个西方。”阿花望着雄心勃勃的李彦荣,被他感染,但是,一想到出海一次就是半年才能回家,她不能忍受和郎君的分别。
为了说服阿花,李彦荣决定带阿花到潭州石渚窑,现场看一看。阿花离不开彦荣,她想:什么叫夫唱妇随,他走到哪,就跟到哪,这样才是,吃多少苦都能忍受,只要夫妻俩在一起,就没有过不了的关卡。
阿花真是要哪套有哪套。穿上绸服是富家才女;穿上襦装是潇洒的小郎;头上盘着花彩带,是卖花姑娘;头发盘成发髻,扎着围裙,是个美厨娘。
来到窑口,夫妻二人先是拜访和看望了郭金世伯,郭金说女眷回自家住,阿花不同意,她和彦荣住在工棚里,师傅们给她腾出一个房间,阿花则换上粗布衣当起临时厨娘,给几位师傅烧菜做饭。有妻子在身旁,彦荣的心里踏实很多。他不提出海的事。
阿花忙着切菜做饭,李彦荣和巴西特师傅在画瓷器画。一会儿,郭金来了,指着他们画的瓷胎问道:“这批瓷器都是给藩客烧制的?”彦荣:“世伯,今年的瓷器的画样都是各商家点名要的,这次从广州拿回来的。”郭金望着他们画的荷花、茉莉,说:“光有白褐绿色是不够的,有凡品也要有精品,花色肯定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好,富人和普通人的需要时不同的。”阿花:“波斯有更多色彩画料?”郭金:“听说他们有,他们的虹彩彩绘,有着红宝石和琥珀色泽,他们的蓝彩,我们还没有。”阿花若有所思,她有些理解彦荣为什么一定要出海去寻画料。
过了一天,只见郭金拿来一个窑火烧过的瓷盘,来找彦荣的师傅。巴西特问这个瓷盘的图案是怎么来的,郭金说这是广州的一个藩商拿来的画样,这幅画画的什么?从来没见过的。
彦荣接过瓷盘,只见上面画着一个龙首鱼身的动物,面向一个帆船,背后烧的一团漆黑。
彦荣递给巴西特师傅:“好像摩羯鱼,巴西特大叔,你看呢?”他把瓷盘递给巴西特。巴西特看了一下,肯定的说:“是摩羯鱼,在吞噬一条船,背后烧成了一团黑。”
郭金:“看这条鱼,双眼如月,张口如洞,要吞舟船。”巴西特:“这不是个好兆头。千万不能让这个瓷盘上船。”彦荣问郭金:“世伯,还记得送画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么?”郭金:“是哪国人我说不清,但不是唐人。”李彦荣:“奇怪,为什么要画这样的图呢?”郭金:“我还要把这个瓷盘还给那个人。”
李彦荣又购置了一船瓷器,随着送瓷器的船,李彦荣和阿花回到广州的家。
伙计们忙着卸货,收拾停当,阿花妈做了一顿美餐给女儿和女婿洗风尘。二人回去见公婆。
阿花给婆婆带回了一块牡丹湘绣,婆婆爱不释手,夸潭州女人手巧。给公公李素带回了两瓶茱萸酒,说是饮了此酒,能消百病。李素夸他们的“凤儿”有孝心。彦荣听了,心里自然很高兴,问阿花什么时候买的,他怎么不知道,阿花笑了不言语。阿花脱去衣衫,把彦荣的衣服扒下来,放在一起,准备去洗。彦荣妈端来煮好的绿豆莲子汤给小两口解暑,这还是跟阿花学的呢!彦荣妈很细心,屋里点燃了名贵的鹰嘴香熏蚊子,二人沐浴上床。
彦荣在桌前写着什么,阿花上前看,只见写的是“族谱”二字,立谱人李彦荣的字样。这还是和郭金世伯聊天时李彦荣受到的启发。他跟夫子学过国史,《史记》《汉书》各个朝代都有历史,个人家族要有历史,他要给自己的家族开始留下族谱,记载他们家族在中华生活的大事件。
阿花站在彦荣身后,抚摸着彦荣的头,彦荣侧回脸,看着妻子:“花儿,从我们这一代起,要立下族谱,让我们的后代子孙都知道自己的出处和血缘。”阿花:“是啊!我们顶着门户成家了,要有专属我们的家族谱,以后我们有儿子,儿又生孙,孙又生子。”李彦荣:“我们要让子女知道,我,一个大食人,归化唐朝,你是华人,我们的子孙是承继两国血统的广州人。”一笔一划的写下:立族谱人:李彦荣三个字。
阿花要和李彦荣一起出海,李彦荣也同意了,他离不开阿花,她说女扮男装谁也看不出来。征求公公和婆婆的的意见,他们本不同意,小俩口很坚定,后来李素想,不出去一次彦荣不会死心,海外的世界吸引着他,就答应只出这一次,彦荣答应了。
码头上停着一艘阿拉伯三角帆船,这条船的船长和李彦荣从去年就认识了。和他预约今年还是用他的船把商人们的货带出去。
船长加里普是个开朗的人,他喜欢大海,有勇有谋,和大海的恶浪搏斗他最有办法,他能识别海上暗藏的礁石,人们都放心乘坐他的船。这次会来到广州,他的船有名字了,叫“蓝月亮。”
李彦荣问船长为什么叫“蓝月亮?”船长说:“没有在海上航行的人不知道它的意思。白色的三角帆船驶向蓝色的大海,晚上湛蓝的天空满天星斗,金黄的月亮镶在深蓝的天空中,跟随着我们,天海一色,不知道船是在天上行,还是在海上行,不行船怎能体会到在海上航行的美。我叫它“蓝月亮”,你这次走一招就知道了。”
彦荣在岸上指挥着伙计们把一个个大罐抬到船上。罐的上面盖着稻草。船长在船舱里指挥着大罐放置的地方,他有在扬州的朋友,每次来都给他带些扬州的特别出产——铜镜和金银器,每次都帮他赚了大钱。这次也是一样,他悄悄的把装着金器和铜镜的袋子放在大罐里面。然后大声的招呼伙计:“这边还要放大罐,过来!”
阿马尔将摩羯鱼瓷盘放在一个大罐里,上面盖好稻草,慌慌张张的走了。
阿花近几天总是呕吐,吃不下饭,李彦荣慌了手脚,把岳母请过来,林秋娘一看就明白了。为准确判断是病还是喜,她带了郎中来。郎中用手把脉一搭,连称:“喜脉喜脉。”开了些止吐的药。
吃过药,阿花感到好多了。李彦荣知道自己快要当爹爹了,心里算计着日子,出海来去一趟六个月,回来后,娃才能出生,去?还是不去?他很纠结,本不想去了,但是准备了三个月,和船长都说好了,阿花是不能去了,他心里很是失落,叮嘱姆妈好好照顾她,姆妈说两个妈妈照顾,让彦荣不要挂心。
到了开船的日子,李彦荣和来送行的人:李素,李母、阿花妈、阿花、坊长拥抱,他双手紧紧拉住阿花的手,阿花哭成了泪人,将手中的信鸽笼子给了李彦荣,李彦荣接过来,强忍住泪水,将阿花抱了一下,就头也不回的上船。
李彦荣朝着前来送行的人们挥手:“都回去吧!”他手举着鸽子笼:“信鸽给你们报平安!”
大船张开风帆,驶入大海,李彦荣站在船头,海风吹着他洁白的长衫,鱼儿在船舷边跳来跳去。
入夜,满天星斗,月亮当空。李彦荣还是站在船头,暂时忘却了离家的苦恼,欣赏着无限广阔望不到边的大海和天空。
船长来了,“海风太大,进来吧!”他招呼着李彦荣,李彦荣:“我再看一会,船长说的“蓝月亮”真是恰当不过了。”船长:“我说的对吧!只有亲身体验一下,你才知道大海的美。”
船在海上行驶,劈波斩浪,成群的海鸟在头上飞。李彦荣张开双手,扑捉海鸟,海鸟都飞了。
那边:阿花挺着身孕,准备做饭,阿花妈:“你放着吧!我来!”
彦荣妈妈来了,手中一个包裹,里面装满了糖霜、香料,她陪着阿花说着话。彦荣妈妈:“儿大不由娘,彦荣他从小就惦记去那边,不去一次是不会罢休的。”阿花妈:“有我们俩妈妈照顾阿花,彦荣不会担心的。”
这边:彦荣在船舱里睡着了,大船船身剧烈的动了一下,不好!大船撞在了礁石上,接着,大船进水,船上的人乱作一团,有哭嚎声传出来,李彦荣惊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草草的写了一封信,绑在信鸽的腿上,然后随着摇晃的大船跌跌撞撞的来到外面,面对北方广州方向,大声呼号:“阿花!阿花!”把信鸽放走。大海黑色的浊浪排山倒海呼啸而来,大海抛去了它可爱的那面,露出它恐怖的面容,淹没了他的声音,吞噬了人们的肉体。
“蓝月亮”号大帆船,连人带瓷器和大船缓缓沉入海底。彦荣的白色长衫在水中飘着。成群的海鸟在沉船的地方飞旋。
这条阿拉伯帆船从广州驶航,在海上航行大约一个月的光景,没有人知道,它是被摩羯鱼吞掉?还是撞在礁石上?它满载着六万七千多件瓷器、铜镜、金器等大唐国货,承载着那个时代到东方发财的阿拉伯人的财富梦想,一同沉入大海。现在这些展品在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整体展出。长沙窑瓷碗上带有唐代铭文,标明的时间是:唐代宝历二年,既公元826年。
可以想象阿花看到信鸽带回的彦荣绝笔时的心情,如果不是看在肚子里的孩子,两家妈妈的苦苦相劝,彦荣回不来了,她无法独自活在世上,她活不下去。她一次次朝着南海的方向,跪倒到不想起来,大声呼喊着“彦荣”的名字,直到泣血。
孩子的出世,他长得和爹爹李彦荣一模一样,阿花心里多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看着孩子长到十八岁,阿公阿婆特别喜欢这个孙子,李素还像当年培养他的两个儿子那样,读书练技一点都不含糊。但是他的目标变了,爱子彦荣的罹难,他坚决不培养孙子李麦吉达做商人,也像伯父李彦升那样,参加科举考试,做大唐的官员。
阿花决心已定,十八年来,她一刻也不能忘怀她的小郎,她要给他作伴,陪着他,结婚时都说海枯石烂永不分离的誓言,她的身上流着彦荣的血。如今,她已没有什么人间的牵挂,姆妈有哥哥巩亮和嫂子荷香及孙子孙女,享受天伦之乐。儿子李麦吉达长大成人,公公婆婆视孙儿为掌上明珠,尽心尽力培养。儿子不负教养,聪慧果敢,前途可期。只有她的彦荣在冰冷黑暗的海底,她要去了,和他在一起。
一个秋日的早晨,她趁儿子和公婆去到怀圣寺做礼拜。盛装打扮了一番,独自来到海边,义无反顾的朝着大海走去,香魂一缕,烟消云散。
公元1998年,1172年以后,装满中国瓷器的三角帆商船被打捞出水。瓷器经窑火千锤百炼,尚能存在世上,同船的船长、水手、商人已灰飞烟灭,姑且以此文记下:不远万里来寻富的阿拉伯商人;对瓷器充满痴心的中国工匠;对“爱”充满痴情的中外男女。瓷情者,痴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