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八千台阶寂静,黑夜中隐约丝竹之声,间或有少女一展歌喉,唱的都是些风月词儿,语声婉转哀怨,夹杂着酒客的调笑。
偶尔有守卫提着一盏盏橘黄灯笼路过,也在酒楼前驻留良久,山居寂寞,修行艰难,如此良宵,也仅仅青剑会时独见罢了,倚门伫立了一会,又提起灯笼,漫漫行去。
不多一会,又有两人爬到了半山,却是方白二人。陆玄语酒意渐浓,方白也有些嘴馋,二人索性又结伴回到之前遇到连岳的地方,按着当时记忆,寻到了一家悬着黑底金字“玄州雪夜歌”的酒坊前,不过看来夜色已深,店家竟已打烊。
“砰!砰!砰!”陆玄语二话不说,抬起拳头就开始砸门。
方白连忙也跟着敲门,他其实更怕陆玄语把门给拆了。
两人不厌其烦,终究击破了店家装死到底的决心,门一开,露出一个满脸困倦缺乏打理的面容。
这是个中年男人,矮胖个,外衣敞开着,露出棕黄色的里衣,他一看是两个毛头小子,忍不住大声呼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这几更天了?还让不让人活啦!”
陆玄语已经拉着方白挤了进去,随手抛出一大锭银子:“好酒好菜来几个,你就去睡吧。”
方白唯有歉然苦笑。
二人选了靠窗的小桌子,陆玄语推开窗户,夜风倒灌进来,吹得她青丝乱舞,她捋了捋头发,哼了一声,又恨恨把窗户合上了。
方白坐在她对面,店家已经端酒上来,方白拍开封泥,澄澈的酒浆倒入两个大海碗中,先递给陆玄语一碗,刚要开口让她斯文着喝,谁知她动作奇快,端碗,狂饮,摔碗一气呵成。
方白来不及挡她酗酒,见她摔碗,连忙放下酒坛,身形一弓,一招海底捞月,探出左臂,才堪堪接住。
陆玄语眼睛一亮,啧了一声,伸手又去拿方白面前那一碗,方白不假思索,右手连忙将碗口按住道:“停!”
“我要喝酒。”陆玄语直勾勾的盯着他。
“酒不是这么喝的!”方白有些气恼了。
这时候,身后跫音响起,店家抱着托盘上了楼来,放下几道凉菜没好气的道:“二位慢用,小的我可要睡了。”便又下楼去了。
方白叹了口气,把面前那碗推给了她:“斯文着点,玄州雪夜歌,三碗神仙醉。莫要喝醉了,我可背不了你爬这八千重。”
陆玄语哼了一声,也不去接,就伏下身子将下巴搁在桌上,探出小口,一口口从海碗吮吸着酒浆,一双妙目露出欣然的神色:“你竟然知道这酒啊,难道你常喝吗?不对,你来自云州,怕也是喝不到这个的。”
方白露出不忍卒视的表情,将她的海碗往自己这边移了一些,谁知陆玄语脑袋如影随形,刚松开手,她又将红唇凑到了碗口。
“唉…”方白一声长叹,放弃纠正她的放浪形骸,只是目不斜视,牢牢的盯着桌上的那几盘凉菜。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仍觉得辣不可当,赶忙嚼了几粒花生米,才稍好一些。
“我不常喝酒,主要是没钱,又常常见那些酒客喝醉之后诸多丑态,就难免心生戒惧了。”
“咦,你跟着柳爷那么有钱的人,也会没钱吗?”
“柳爷啊,他抠得很,给我的,都是工钱,我每天下午晚上那一会,楼子里来了酒客,柳爷就去唱戏,我就去讨赏钱,最后收在一块,他分我却只有几个铜板。”
“啧啧啧,想不到当年震动九州的大盗,竟然会在一个酒楼里卖艺。”
方白眼睛一亮:“震动九州的大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不过隐约记得他说过自己以前是个大盗。”
“三盗天羽冠你都没听说过吗?”陆玄语嘬了口酒,诧异道。
方白摇了摇头。
“想来他把天鹏皇朝得罪得一个底掉,才渐渐隐姓埋名了罢。又怕你知晓了不小心说漏嘴,所以才没告诉你。”说罢,她解释道:“当初西野平妖后天鹏皇朝声势大振,没想到竟然想顺势来平天下,发布号令称九州之上凡有山门便须烙上天鹏印,由此而来九城与四宗争端再起,柳爷他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直接就给皇朝下了挑战书,说他们九城和皇室不过尔尔,然后一连三次,盗了他们据说是由他们先祖遗留下仙宝天羽冠,悬挂在城内一处妓院之上。这事过后,天鹏皇朝的号令也就不了了之了。”陆玄语说到这里,眸子炯炯发光,狠狠的吸了一口酒道:“这可是闯下了天大的名声啊,便是师傅,若论名声,在当时也是不如他的。”
方白忍不住暗自咋舌,没想到老头子还有这么光辉的一段历史,又一想连清所谓还柳爷人情,怕也就是这事了。
方白理了理思绪,见她一碗又已见底,摇头道:“咱们别喝了吧,你明日还要参加剑会呢?”
陆玄语轻咬下唇,犹豫了一会,摇头道:“喝,我今天才发现酒这东西原来这么美味,一番狂饮之后,头脑发烧发沉,尽然不似之前那般压抑苦闷了。”
方白苦笑,又给她斟了一杯:“您这威风八面的,还能觉得苦闷。”
“一想到之后我就要嫁给他,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再自杀谢罪。但是师恩深重,我偏偏又不能如此。”陆玄语坐起身来,一把夺过酒坛,一仰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方白伸手拦截,却已然来不及。
她狂饮罢了,示威性的将酒坛翻过来,只见坛沿滴出几滴残酒外,竟然一滴也没有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鼻尖,双鬓也是一脸的酒水,眼睛也被酒水刺得红通通的。
“陆姑娘?”方白有些吃惊,茫然问道。
陆玄语脑袋望向窗外:“我当时年幼,视他如兄长一般,平日在师父那里练习,他会偶尔带些各地的吃食给我,后来,在我八岁那年,他竟然悄悄在带来的吃食里下药,想将我迷晕过去。”
“啊?”方白不可思议的道。
“我当时于这些不甚了了,只是被他牵着捡没人去的地方闲逛,只觉步子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晕,我渐渐觉得不对,尤其是他不时转头来看我,我心中害怕,便一直运功抵御,他却不住在我耳边问询以分我心神,终究难以抵御就摔倒在地,只记得他一脸怪笑的朝自己看来。”
方白轻轻打了个寒战:“那时你才八岁,他又多大了?”
“据说他如今二十二,我十六,他比我长了六岁,那时他应该十四岁吧。”
“没想到你比竟然比我长了一岁。”方白诧异道,随后故意嘻嘻一笑,抱拳一鞠道:“陆姐,今后还要多多照顾小弟啊。”
陆玄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茫然道:“为什么这声陆姐听起来这么奇怪,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一个儿子似的。”
“呸!”方白本欲缓解她悲愤的情绪,没想到自己却被她占了便宜。
“你不问问之后吗?”陆玄语一双红肿的眼睛幽幽的看着方白。
“啊?”方白纵然心中好奇,却不忍相问。
陆玄语微微一笑:“其实还好,我醒来的时候,好好的躺着师父的侧殿长椅上,就是你之前去的那间屋子。却听师父说:‘小语儿,你练功出岔子了吗,我去找连岳让他下山办点事,你在他身旁一直打盹,我就把你接回来放这了。’”
方白松了口气,想来她却是恰巧被连清救下了。心中暗道怪不得她会如此憎恶连岳,换做是谁对香阵做这种事,那他拼死怕都会杀了他。
“我当时小,对这种事不甚了了,心中却生出了极大的恐慌,从那之后,我更加拼命的练剑,终于在一年后,拿到了青剑会的剑主之位。”
方白点了点头,笑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天赋加身一蹴而呢,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
“曲折?哼,你以为就这样吗?我拿到剑主之后,没多久洞玄子就去找师父让我嫁给连岳,师父没应,我身边的朋友却一一来劝我,我当时虽然不懂却对连岳有一种恐惧感,所以一一拒绝了,但是为了照顾师父颜面,说得很是婉转,谁知道他们竟然将这婉转当作女孩子的羞涩?呵!本姑娘岂是那般惺惺作态之人?没想到久而久之,整个剑宗的人都心中默认了我和连岳将来会结成夫妻这个事实。”
“以势压人啊这是,让你避无可避,想来以一个九岁少女的心智,当周边都是这种声音的时候,你也自然就顺从了。”
“哼,现在想来自是如此,手段下作。这还没完,他又每日刻意的接近我,后来在我十四岁那年,他又给我下了药。”
“啊?还来?”方白张大了嘴巴。
“哼哼,他不知道我当时太一冰清诀已练到第六重,当时骤觉眩晕,便将内息几次流转,便将那迷药化去了,不过谁知身躯却似着了火一般的发烫。”
方白一挑眉毛不可思议的道:“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春药?”
“哼”陆玄语冷哼一声又道:“我连忙回自己的居室吐纳,谁知道他竟然三次敲门,每次我以钻习太一经紧要关头拒绝他,他过了一会又来,我一拒绝他便立马就走。”
方白点了点头:“他在试探你。”
“嗯,这些事,我后来游历,见识了江湖上许多龌蹉事,又认识了一些聊得来的朋友,他们点拨,我才渐渐明白这些年连岳的用意,心中自是加倍的恶心,但是一时也无法发作。”
方白点了点头:“我也明白了。”
陆玄语翻了翻白眼:“你又明白了什么?”
“这些事你都没对山上的长辈们说过吗?”
“你知道的,自从他们都来劝我嫁给连岳,我就渐渐都很讨厌他们了。我也没办法对师父开口。可以说整座山上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日我看你在山顶上一个人哭泣,心中忽然就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情。”
“那可真是在下的荣幸。”方白心中却有些尴尬,他并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同龄的美丽女性面前流泪,那实在是很大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