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柳爷喊停,方白便又站起身来,擦干净脸上的雨水,那直直如一柄长剑的乌云,被风一吹,便在夕阳下化作满天云霞。
龙图走的时候,捧着那名曰山精的碧玉长剑和青木身上那一袭尤带体温的青鳞来到香阵身边,香阵仍旧闷闷不乐,抱着腿蹲在椅子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龙图站了许久,酝酿了许多言辞,最终只是将这一剑一甲放在香阵脚下,对柳爷一点头,接着别有深意的望了方白一眼,便带着白纱披身的青木甩身离开。
小院已经住不得人了。梨树毁了,水池子里的红白鲤鱼也全都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屋顶的瓦片也碎裂了许多,暴雨顺着破裂的瓦片入侵,屋内也处处漏雨。满院一片狼藉。
柳爷也没想到,几年之间,方白的“漏疾”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他咂摸了下那暗生的胡渣,心中不禁暗暗后悔,思绪良久,才叹了口气对那一言不发的二人道:“虽说还有半载,我却有些疲惫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三人的缘法,便就是今日了却吧。我即将往西,你们便去南方,具体事宜,我已经安排妥当,只要你们俩不折腾,也就无虞。”
方白身体抖了一下,也不看柳爷,香阵却呜呜的哭了起来,这哭声低沉,远不是与方白平时那鬼哭狼嚎,却让柳爷心中一疼。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立刻修书一封,你俩拿去,去南海之畔,找钧天剑宗的连清交给他,他自会把你俩安置妥当。”
说罢也不待方白开口,便进屋内铺开笔墨纸砚挥笔写了起来,方白忙一旁侍应,只见信笺上笔体瘦削冷硬,有古树兀立寂寥之感:“连清吾弟,见信如晤。遥想二十载前,你我四人纵横西野,铲除妖魔,诛杀邪佞,何等慷慨。未曾想有今日老朽之躯,孤待天命之时。紫星暗淡,永悬天府,而吾虽已五极,然时不我待,残年终难登仙,昔日之盟誓,恐相负矣。”
柳爷书罢,在砚上略调笔锋,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出来,面上却仍旧是浓浓的沉郁:“唯有此三人,吾放之不下,柳蕴吾女,昔年求吾同心决未果,今已成陌路。而膝下常伴之二人,一曰方白,一曰香阵,均各有宿业,迷障重重,然追其缘由,皆因你我一行当年任性所致,无限因果,今日临头方知刀兵无大用矣。吾苦思冥想,心思用尽,无奈只得送二人寻南海一方山水养度,静觅破茧之机,而吾残力已尽,即将洒心任行,斩断前尘。往事匆匆,未来曲折,词不达意,愚兄顿首。”
书信罢了,随手将毛笔一掷,看着身畔默默流泪的方白嘿嘿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毋须忧郁。而且老夫只是说得寒碜一点,我说得越惨,那家伙就对你们俩越好,若有机会,我们早晚有再见之机。你之“漏疾”老夫终无良策,不过连清师门煌煌千人,奇士云集,乃是南方菁华所在,定有能解决的办法的。”说罢将书信封好递给了方白,方白犹豫片刻道:“柳爷,我们将来若是要找你,要怎么做啊?”
柳爷顿了顿,笑道:“无妨,便在此城茶坊贴一书信,我看到自会来寻你。”
方白点了点头,对着柳爷深深一躬,又一抹眼泪:“那我去整理东西了。”
柳爷点了点头,看着方白那不断抹泪的背影,笑着喊道:“方白,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四了”
“我十四岁已经是纵横西野的大盗了,你看看你奶里奶气的样子!”柳爷笑骂道。
“还不是你惯的!你这样不让那也不行!”远方传来方白怒气冲冲的声音。
柳爷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方白渐远的身影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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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在三人间那离别的哀愁被一锅羊肉火锅彻底打破,三人吃得肚圆,从酒楼出来,尤其是香阵更是不堪,那本来就有些小了的外衣已然包不住肚子。
香阵一边按着肚子一遍嘟囔道:“听说南海一带食物清汤寡水,白白我们是不是找店家要几包火锅底料啊?”
方白眼睛一亮,在柳爷鄙夷的眼神中,又飞快跑回店内,香阵却扭头沉默的望着柳爷。
柳爷一叹,伸手欲摸香阵脑袋,香阵却侧头避过。他叹了口气道:“西野时态复杂,谁也说不准他们对你的态度,有人想杀你,有人想保你,有人就想让你随便这么过一辈子,还有人甚至想扶持你做什么劳什子神女...”
他耸了耸肩膀:“那龙图是什么态度,老夫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就两三个人来,我想最多就是想看看他可怜的妹妹顺便送礼物罢了。”香阵呸了一声:“谁在意他们了,我只是担心白白,他这些年,情绪越来越不稳定,甚至有些萎靡,我怕离开了你,他更加难过。”
“相比你来说,我也更担心他,只是人各有命,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男人嘛,没有波折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柳爷说罢,忍不住大笑起来。
方白提出满满几坛子火锅料来,见柳爷笑得开心问道:“你们又背着我在聊什么?”
香阵笑道:“我和柳爷说等我们去了南海,就用我们的火锅底料在他们剑派大殿上煮他们南海的鱼,保证馋死他们几个,倒时候我们就用火锅控制整座剑派,我们俩当太上仙人去。”
方白哈哈一笑摸着香阵的小脑袋戏谑道:“这倒是不错,咱们还可以把这个推广下去,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啊。”
柳爷呸了一声,一脚踢在方白屁股上,暗叹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踢这小子屁股了,看着他俩人强颜欢笑掩盖内心不安,遂道:“老夫在钧天剑派也是有几分面子的,你俩莫怕,有人欺负你们了,就打回去,打不过去找连清,他不处理,就记住名字,以后我去踢他们屁股。”说罢一挥手,早已等候多时的马夫驱马走了过来笑道:“两位少爷这是要走了吗?”
方白二人那嬉笑的面容顿时一惨。
方白将行李一一搬到车上,有柳爷的棺材本以及这些年随唱的酬劳一共一千五百两银子,商行兑了一千四两银票,剩下的兑了些散碎银子和铜钱共日常零用,但就这些散碎银子,在这年头就足够一小户人家安置房产娶妻生子吃喝不愁若许年了。
柳爷给他的时候,把包袱握在手中很紧很紧,方白几番努力才扯出来,柳爷嘴皮哆嗦着,刚想说一句省着点用,被方白那不屑的目光看得不舒坦,便扭身负气走了。
还有一黑皮箱子,里面便是龙图惠赠的鳞甲和武器以及方白的小破剑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具,方白本欲带一些书,柳爷便开始鄙视他,说悬空山上单是典籍他一辈子也看不完,为什么要带这些丢人的少儿读物。方白心中叹息,手中拂过那“令气凝玉泉觉下腹渐温”的《御兽枕中宝》,以及“气海充盈,真阳硬挺”的《圣御录》,他早已知晓这些书籍不过凝气结合房中术,普通人用来温养身体的书目,效果玄之又玄,故多有老人前来寻柳爷质询,柳爷不过“坚持”二字敷衍罢了。
车马匆匆,趁着夜色,一路向南。车夫是一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黑壮汉子,说早得柳爷嘱托,一路何时休止,何时疾驰,约几月几日于何地补给,又于何地落宿都做了详细的安排,凡事不需他俩费心。
方白也乐得清闲,打了个哈欠,揽着香阵斜靠马车上。四轮马车侧一张窄床,铺了干净的被褥,床下是二人的行李,右侧便是一条木凳,可以坐三人有余,中间是一条可供行人的窄道。窄道上头,吊着一个琉璃油灯泛着昏黄的光,随马车颠簸摇摇晃晃。车顶用木架支撑,又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油布用以遮风挡雨。这马车的规格显然也不是寻常人家那般简陋。两匹骏马也是来自北方宛州的良马,便是车夫,精赤的手臂肌肉虬结,相比寻常马夫,显得过于壮了。
想到这里,方白心中微微一酸。若非侥幸遇到柳爷,怕世间早已没有了自己这号人。而他这若许年来待自己实在不薄,自己却总是肆意妄为,若非当年任性,如今也不至于各自西东。
但一想到当年,便又去看趴在自己腿上酣睡的香阵,曾经的死气沉沉的人参娃娃如今已变成一个肉乎乎的半大小孩,这五年自己修行无有寸进,唯有看向这个茁壮成长的小家伙,心中才稍觉安慰。这一出门,内心那个幼稚的少年仿佛已留在了幼云城旧宅内,剩下的,只是一个平静而温暖的灵魂,为着眼前的这酣睡的姑娘遮风挡雨。
遥闻一缕琴音,似在近前,又似在远方,方白探头看向窗外,一勾银月西斜,而一个浅淡的紫影,也幽幽伴生月下,那是千百年修行之人梦之所在,紫府仙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