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待龙图二人看不到自己,便拉着香阵一路飞奔,终于找到一处水塘,伸出之前按指印的拇指,凑在鼻尖一闻,果然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他心知处境险恶,不得不防,连忙打了一瓢清水清理了印泥痕迹,这才拉着香阵慢慢往家里走去。
柳爷坐在院子门口,二胡架在二郎腿上,吱吱呀呀的乱拉一气,凋敝的梨树叶子纷纷坠落,有的落在水池里,引得几尾红白鲤鱼争相啄耍。
香阵看到柳爷,哇得一声就扑倒怀里,拿脑袋乱拱,嘟囔道:“柳爷咱想你了!柳爷咱想你了!”柳爷嘴角一扯,强笑道:“香儿乖,香儿乖,爷爷就是出去办点事而已。”低头却恶狠狠道:“你个死女子少跟我来这一套!”
香阵眼睛一翻,起身又是那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子,她对着柳爷抿嘴一笑,蹦蹦跳跳又躲到方白身边,一副害怕的模样,方白无奈摊了摊手,笑道:好了你们俩,老是这个样子,柳爷您多大岁数的人了,总是欺负阵儿。”
香阵躲在柳爷身后得意的做着鬼脸,柳爷却望着方白手中的宝剑,讶然道:“聚珍坊的青阳剑?你们怎么弄来得,据我所知,这东西可只是能看不能摸,拿来糊弄你们这些贪心鬼罢了。”
方白笑道:“也不是我们抽到的。”随后就将事情经过告之柳爷。见柳爷抚须皱眉不语,便一手携着宝剑一手拉着香阵,走到她的西厢内,将手中青阳剑朝香阵一递道“诺,生日快乐,这个今后就是你的了,不过你得把我的还我。”
香阵本来听得十分开心,到最后却嘴巴一撅,一副要哭的样子。方白连忙摇头道:“这个是送你了的,但是我那把星海,是柳爷给我的,我不能送你,我已经准备刻上名字了!而且这把剑出自名门,定要比那除了华丽外一无所有的‘工艺品’强上一些的。”
“但是,这把剑,它已经听我话了。。”说罢小手掐起剑指一招,不知道哪里就冒出一把金柄黑色小剑,仿佛喝醉了一般,东撞一下,西磕一下,带动着剑穗上的碧绿的玉牌碰得叮叮咚咚,看得方白心脏一阵抽痛。他也不顾香阵正得意洋洋的驭着醉酒之剑,找到机会猛的一把夺了过来,接着把青阳剑送到香阵手中道:“诺,用这把吧。”香阵极为不舍的交换了宝剑,却把头一扭,看向一边,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了下来。
方白揉了揉脑袋,看着已增添不少划痕的那块翡翠玉牌,又看着姑娘可怜的模样儿,深深叹一口气,正暗自纠结,忽然听到柳爷道:“方白,你过来。”
柳爷依旧深皱着枯瘦焦黄的额头,如山峦一样起伏的皱纹堆积出一道道幽深的沟壑,他又在抽着烟斗,记得五年前方白劝诫了老人说抽烟对身体不好,柳爷嗤之以鼻,笑骂道:“爷气练五极哪怕这么点事”方白便拖出咿咿呀呀的小香阵往烟雾里一放,香阵也配合的咳嗽起来,柳爷躲闪不迭,连连骂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不过之后,虽嘴上不说,但已经不怎么抽烟斗了,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方白刚要试着斥责看看,柳爷摇头道:“啧啧,百密一疏,枉我在屋内屋外设置迷阵,没想到竟能被这么一手破去。”
方白诧然道:“怎么就被破了?手指您不是看了说没事吗”
他笑道:“看来手指不过是故布疑阵,你去把那柄破剑拿给我瞧瞧。”
方白依言从香阵手里拿来青阳剑,柳爷拿到手里一阵端详,接着凑在鼻尖一点点仔细的嗅着,一来几遍,又用烟斗在剑柄中心轻轻敲了几下,接着从中取出一米粒大小的透明薄片,柳爷嘿嘿一笑,把剑抛给了方白。
“您的仇家?”方白愕然道,接着夺过柳爷手里的薄片,在柳爷眼神示意下靠在鼻尖深深一嗅,果然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异香。
“呸,老人家一生积德行善,最多肉身布施过几个女菩萨,哪里来的仇家。不过这人手法巧妙,以印泥吸引你的注意力,又不在剑上留下符法从而引动我布下的大阵,而是留了一片沾了香料的葱膜一样的东西,单靠气味追索,看来颇是花了一番功夫。”
方白翻了翻白眼,他早已明白什么叫布施女菩萨,十五岁的他,除了身体上还是个雏儿,精神上饱读天下书籍,已经自以为极端成熟了。只是没想到在家门口就被人给骗了,不由得叹息道:“竟有人能凭着这么点味道找到我们吗?哎呀,利令智昏,我若是不贪图那青阳剑,也不至于此了。”
“世间奇人异物多如牛毛,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以为读几本杂书就天文地理人事俱都知晓了吗?”
方白见柳爷神色轻松,也平静了下来,还待说什么,只听大门铜环轻叩,这一座几年无人问津的宅子,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客人。
柳爷不动声色的挡在了方白身前,方白也抱起那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来的香阵,看着她兀自眼睛红红的,不由得宠溺的捏了捏她的小脸道:“待会小心点,看到不对劲就沿着暗道跑听到了吗,我们演练了很多遍对吧,如今终于有作用了。不过没想到,他们这么坐不住,我刚回来一会,就跟着上门来了。”
柳爷嘿嘿笑道:“这个自然,若再晚个一时半刻,他们指不定被引到哪家猪圈里。”
香阵不知就里,只是紧张的握住拳头,用力点了点脑袋。
柳爷大手一挥,门闩便自行滑落,大门缓缓打开,三人眉头蹙起都凝神望去,门外也是一行三人,缓缓走了进来。
当先那人,便是那个穿着米色金龙文士服叫做龙图的矮胖青年,接着是那个高挑的绿衣少女,第三个人,却是个老者,他弓着腰,杵着一根沉水乌木拐杖,背上密密麻麻背着许多看起来十分沉重的古铜剑匣。
方白看到那青年,心中暗恨,嘴上却一抱拳道:“龙兄,五百两银子如此急迫,怕是有失风度啊。”
龙图也是一抱拳,嘿嘿迎了上来:“方兄行走世间,当处处留心,这天下小人,可是叫人防不胜防啊。”
刚说完,香阵却对着龙图道:“坏人!还你!”说着竟将长剑朝他挥掷了出去。龙图略微侧身,长剑斜插入他身后的泥地里,他本有些得意的面色顿时变色,一双细长眸子散着幽幽冷光的盯着香阵。
香阵竟有些害怕的抱住方白的脖子,怯生生的道:“白白。”
方白愕然望向龙图,却只看到俊朗的眉目和洒脱的神色。
那个负剑的老人缓缓上前,瞅了独坐中堂的柳爷一眼,低声道:“悲歌绝弦柳三变?久闻了。”说罢一抱拳。
柳爷依旧敲着二郎腿,摇了摇头道:“我与你们早有五年之约,眼看就要虎兕出笼,你们却这般没有耐心?你们又哪一方的人物?西野?四宗?九城?”
负剑老人摇头道:“老夫不知,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何况对柳爷的悲歌绝弦仰慕已久,如何能放过这种机会。”
柳爷眉头一沉,望向龙图二人,龙图沉默不语,那负剑的老人却是再上前一步,沉声道:“老夫黄沉谷,领教柳爷高招。”说罢一埋身子,刹那间,呛啷声连响,许多把银亮的无柄长剑从他背后剑匣中如同暴雨一般朝着柳爷激射而出。
方白没想到这人说打就打,一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眼见密密麻麻长剑汹涌而来,连忙抱着香阵往柳爷身后躲去,柳爷嘴角一扯,也不见动作,眼见无数长剑袭至身前,却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接着稀稀落落几片铁块掉落在地上,那漫天的剑雨俱都消失不见。方白略一思考,已知那诸多宝剑竟是虚像,唯有地上碎裂的那一把是真实的。
柳爷摇了摇头:“不如黄升河远矣,你俩一母双胞,没想到竟能差这么多。”方白第一次见柳爷发威,没想到动也不动,对方就败了,不由得无趣之极。
却听黄沉谷冷哼一声,把身子一埋,又是许多长剑激射而出,柳爷面带冷笑,五指朝虚空一按,这一次,只听得刺耳的摩擦声不断,方白听得只觉头痛无比,连忙蒙住香阵的耳朵,香阵竟也把手伸了出来,反捂住了方白。
柳爷忙里偷闲,看这兄妹俩如此和谐,不由得微笑起来。
哗啦啦一声,只见那许多把长剑在接近柳爷面前忽然一顿,接着飞行速度骤然变缓,剑身却如第一次那般,均一柄柄的如刨花般被切割成细片。柳爷深吸一口气,轻轻一吹,漫天铁花如蝴蝶般纷纷朝黄沉谷飞去。
黄沉谷面容沉凝,眼见铁花暗藏汹涌纷纷而至,乌木拐杖往地上一顿,空出双手,沉气凝神,便是十二分的拳力猛击而出,然而没想到那些铁花全不受力,拳风未至便纷纷扬扬飘得满院都是。
黄沉谷拳力打空,脸上顿时泛起一阵潮红,吐纳半响才开口道:“果然是不漏天网,那再试试这招如何。”
说罢,青木棍猛地往地上一杵,“嗡”得一声,一柄黄澄澄的宽大短剑从剑匣中飞出,倒垂在他的胸前,他深吸口气,左手握住剑柄,一刹那那苍老平淡的面容忽然泛起淡金,嘴中念念有词,左手剑凭空就朝着柳爷挥去,忽然间,惊觉脖颈刺痛,身形顿止,偷眼看去,只见一根极细极淡的弦丝横生颈侧,正散发着淡淡的寒气,一条殷红的血线已沿着弦丝缓缓流进了他土黄色的衣领内。
他艰难后退一步,面色苍白,一擦额头汗水,望着面带笑容的柳三变,躬身道:“谢!”
说罢也不理会那二人,甩身离开。
啪!啪!啪!
龙图嘴角含笑,鼓起掌来,刚欲说话,又有掌声响起,却是方白眼见龙图将要开口,促狭心起,便跟着更大声的鼓起掌来,这一下,香阵也死命的拍着手,龙图身畔那绿衣女子见三人齐齐拍手,楞了一下,几乎也下意识的跟着拍了起来,不过没几下,她就惊觉龙图正对他怒目而视,不由得面色一红,慌忙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