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下了场大雨,雨打芭蕉,打梧桐,打海棠,却没有打扰到宋郁的安眠。许是边疆的捷报传来,让人心安,宋郁睡的很安稳,但也只是浅眠。
后半夜丑时,门外有了脚步声,宋郁听见了,在黑暗中睁开眼,不敢妄动,手悄悄的摸上了枕头下的刀。
来人敲了敲门,宋郁松了一口气,毕竟刺客不会敲门,她放开枕头下的匕首,走去开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在袖口备上了迷药包。
雷声很大,闪电亮的很吃力,像是要遮盖住黯淡的月光,天空时不时亮如白昼,转瞬又变成一块黑幕。宋郁披上一件斗篷,小心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很清俊的姑娘,一袭黑衣,头发梳成男子样式,消瘦的脸上往下淌着雨水,半跪行礼时,借着闪电,宋郁正好看见她满是伤疤的手,还有虎口处黑色的鱼鳞纹饰,那是每一个龙鳞卫队队员都有的标识。
“拜见辰王殿下,这是前线兖王殿下送回来的消息。”那人并不多说话,行过礼,将一节竹管交给了宋郁。
宋郁手上垫着一块帕子,小心的接过装着密信的小竹管,心中疑虑更甚,并未打开那竹管,对着来人道:“有劳了,退下吧。”
说着便向着卧房中小书桌走去,像是要细看一般,竟是忘了关门。
借着这个机会,背后那姑娘突然发力,未曾点蜡的屋子闪过一道银光。淬了毒闪着绿光的飞刀直直的朝宋郁的后心袭来。
宋郁心道果不其然,早有防备,已然解了斗篷,闪身躲开,露出亵衣外的软甲。斗篷掠过桌子,不偏不倚的将桌面的粉水晶茶壶带下来,落在地上碎成几瓣。飞刀将斗篷钉在了黄花梨木的屏风上,劲力不小。
宋郁将袖口的迷药纸包滑到手里,将纸包戳烂,扔向那刺客。迷药吸入即晕,但宋郁每晚睡前都会服下解药,以防万一。
粉末在半路上已经散开,屋子里又暗,刺客听着风声不对,屏气凝神,转身闪到一旁,躲过了扑面而来的白色粉末,还未站稳,又一道闪电,照亮了迎面袭来的剑光。
宋郁借着这个机会,拔出长剑朝着刺客的心口袭来,这下刺客没有躲,反倒是拔出自己的腰间的软剑,卯足了劲,心口撞向刺来的剑,而刺客自己的剑尖,也指向了宋郁的心口。
侍卫春分听见茶杯碎裂的声音便赶过来,到卧房门口时正好看见宋郁正卸了身上的力道,向一旁摔去,勉强躲开刺客的剑芒。
那刺客反应也快,转了身子挥剑砍来,春分急忙挥鞭,下一瞬刺客便被勒住了脖子,往后一拽,长鞭如同灵蛇,灵活,又蕴含着巨大的力气,将刺客活生生摔到院子里。
春分将鞭子收回来时,倒刺上还挂着一丝血肉,春分心里一惊,知道力气使大了,再看那刺客,脖颈处流出了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但借着闪电还是可以看出她脖子上那块缺口,皮肉外翻,被雨水稀释后的血液依旧汩汩流淌。春分紧张的看向宋郁。
屋子里一下子空旷了不少,斜风挟裹着细雨丝给宋郁送来丝丝凉意。宋郁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桌边,沉重的坐下。
刺杀最忌讳一击不中,尤其是这种极易吸引来人的高门深院。缠斗虽然只有几个瞬息,但极其致命。宋郁睡觉不太喜欢被人盯着,辰王府上的侍卫晚上皆在宋郁卧房院子外看守,谁知道居然有人能躲开这么多龙鳞卫队的看守,潜入宋郁房间。好在辰王府上的侍卫离得并不远,赶来的也很及时。
宋郁心中暗暗害怕,面上却不敢露出来。
春分指挥着将那女刺客绑起来,卸了下巴让她无法服毒自尽。十几人跪下向宋郁请罪。春分尤为诚恳:“属下来迟,方才又误伤了刺客,只怕她活不久,无法审问,请殿下责罚。”
“这是第一个扮成龙鳞军人接近我的刺客,看不出来也怪不得你们。”宋郁给自己倒了一盏凉掉的茶,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死死捏在手里,茶水的凉意透过茶杯传到宋郁的手心,宋郁平静不少,坐在椅子上:“再者,只要活着就能审,找医师来替她治,治好了再审。”
“是。多谢殿下宽恕。”
“只是这件事你们必须牢牢记着,以后再不能犯一样的错误。”宋郁看着门外雨地里已经被控制的刺客,愤怒逐渐压过恐惧,眼神冰冷。
“是。”
“这次的刺杀没头没脑,若是那刺客审不出什么来,就老规矩办吧。”
“是。”许是雨夜里深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听见老规矩几个字,从妍几不可察的颤抖一下,借着雨夜很快恢复正常。
“将苏姑娘请来,你也退下吧,记得去领丛阳那里领赏。”
“是。”
每说一句话,宋郁便要喝上一口茶,两杯茶下肚,屋外的凉意与肚子里的冷意一激,宋郁也冷静下来。从妍将那刺客身上收刮一番,搜到的佩剑暗器都送到宋郁眼前:“殿下,这些东西如何处理?”
“放桌子上吧。”
院子里很快就被清理干净,宋郁正用干净帕子包着刺客递来的竹管细看,从妍安静的垂手侍立在宋郁身后。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静的只能听见雨声,宋郁也不回头,状似无意的问道:“丛阳呢?”
“今夜并不是丛阳值夜,再加上小日子到了,丛阳身体不适,应当是在房内休息。”从妍与丛阳没有什么过节,同为宋郁侍女,却也没有多深的感情,也便实话实说。
“小日子?”宋郁似乎嗤笑了一声:“她的小日子好像总是比你的长上两日。”
“个人体质不同。”从妍不知宋郁何意,只能据实回答。
宋郁面上还带着未褪的,嘲弄一般的笑意,抬手让从妍多点几盏灯来。
宋郁的房间和苏春晓房间离得并不远,但苏春晓一向喜欢睡在药园子里,隔着一个院子,又下着雨,来的也就晚了些。
苏春晓到门口时,去接她过来的夏至已经将宋郁遇袭的事情向她解释了七七八八。苏春晓到了廊下,宋郁听见声音出来迎接,正看见苏春晓将木屐脱在廊下摆好。
“民女拜见辰王殿下。”苏春晓正要行礼,却被宋郁一把扶住:“这时候也不必整这些虚礼,本王屋子里有些东西,需得请苏医师来辨别。”
苏春晓就势站起来,跟着宋郁进屋。
“这味道很苦,刺客的毒物,闻起来倒是很厉害。”苏春晓才刚一只脚踏进门内,便闻出了屋里的端倪。
她自幼天赋异禀,一岁识字,三岁学医,七岁可治疑难杂症,十岁云游天下誉满杏林。医毒双修,嗅觉比常人更加灵敏。
“麻烦医师看一下,这刀上是什么毒。”宋郁将那刺客钉在屏风上的飞刀拔下来,用帕子托着,连同刺客送来的竹管一起递给苏春晓。
“还有这个竹管,它可有被人淬毒。”
苏春晓接过手帕,闻过味道,又对着烛光仔细看了飞刀上的色泽,很快下了结论:“飞刀上沾了死青,这种毒见血封喉,毒发时面色发青,竹管上倒是没有什么毒药,想来是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消息,没来得及淬毒。”
宋郁将苏春晓递回来的竹管交给从妍,苏春晓转头去查看桌上的其他暗器。
从妍将那竹管慢慢旋转开来,屏气凝神,仔细听着竹管内的动静,大气也不敢喘。
竹管盖子将要被拧开时,从妍将竹管的出口对准了那黄花梨木屏风,伴随门外呼呼的风雨声,一根小针又扎向那黄花梨木的屏风,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被弹出来,又落在地上。
宋郁一直盯着从妍的动作,看见有东西掉在地上,正下意识的要去捡,却被春晓拦下:“殿下小心。”
春晓先一步用帕子将纸包住,捡起来,一只手托帕子,一只手在帕子上扇了两下,确认无毒后这才放心交给宋郁:“殿下,现在可以放心看了。”
“有劳医师了。”宋郁有些急迫的将这张历尽千辛万苦才拿到手里的纸展开来看。苏春晓则转身将黄花梨木上的小银针拔了下来。
许是看完了来信,宋郁面上也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她将纸张摊开放在桌子上,直直的送到苏春晓的眼前。
苏春晓自然也看见了信上的内容:白城强抢民女,陛下已知,望周旋。
“今日的刺杀恐怕只是一个开始,日后倒是更得麻烦苏医师帮本王看着点了。”宋郁没办法辨认来信的真假,只是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苏春晓笑着点头:“食君之禄,应该的。”手上却没有停下动作,将银针和刺客的飞刀用帕子收了起来。又拿着从刺客身上扒下来的暗器对着宋郁解释道:“殿下不要小看死青这种东西,它最重要的一味原料,叫直烟草,只在北戎的族的大漠中生长。”
“况且,如今南北对立,除了边关,恐怕很少有地方能拿得到直烟草。”
边关这个词一下子刺痛了宋郁,原本想要说是不是搞错的话也咽了下去:“医师的意思本王明白了。”
见宋郁不怎么想聊下去,苏春晓也不再多说。
“殿下,民女还有一事要问。
“医师请说。”
“秘药的事,殿下考虑的如何?”其实今晚她并未睡好,而是在熬夜替宋郁配置秘药。这秘药是皇帝重金请来苏春晓的师傅所配置的,为的就是让宋郁不管是从身形还是样貌,抑或者是说话的语气都能更像一个男子。
“若是伤了根本,患上绝子之症,只怕殿下会后悔。”
宋郁下意识的摸上了嘴唇上刚冒头的细绒,心中坚定,早有答案:“本王想要的,原不是为人父母,含饴弄孙,绝不后悔。只是担心一件事。”
“殿下请说。”因为皇帝的命令,也为了大晏的民心,宋郁自小喝药,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子,每日挥鞭练剑,读书写字,还不能落下琴棋书画。再加上为了掩盖身形,只能每月喝一次秘药。
这秘药药性极大,每次服下必得难受一天一夜,吃不下睡不好,这么多年宋郁受的苦苏春晓都看在眼里。毕竟医者仁心,看着自己唯一的病患如此痛苦,也是心有不忍。
“除了不育,这秘药,可还会导致其余病症。本王怕若是身体垮了,恐怕其他的事,也是有心无力。”
“其他病症自然是有,民女虽治不了本,治标却是没什么问题,殿下放心便好,民女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信心的。”
“那便没有其他顾虑了,还请医师继续帮我配药。”宋郁说的坚决,苏春晓也不好阻拦,坐在小凳子上穿好木屐后,叹道:“殿下想明白了便好,这事儿,真的是没法子后悔的。一旦成了定局,哪怕是民女师傅再世,也无回天之力。”
宋郁不假思索的朝春晓点头,神色凝重,却毫不犹豫,又一次得到宋郁肯定的回答后,春晓终于穿上了木屐,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又被宋郁叫住:“方才忘了说,那失魂散已经用完了,还请医师能再为本王配置一些。”
“民女明白,殿下尽管放心,明日便给殿下送来。”
“有劳医师。”
“民女告退。”苏春晓也行礼拜别,在夏至的护送下离开,雨幕蔽人眼,苏春晓的身形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从妍,你去告诉冬至,让他调查直烟草的线索。”宋郁刚说完,就听见院墙外应了一声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看起来甚至有些羸弱的男子从院门外现身:“属下谨尊殿下吩咐。”
他的蓑衣盖在膝盖上,头上戴着一个比较大的特制斗笠,雨水绕过他,飞溅到其他地方。从妍忙走过去将他推到廊下。
“本王记得今日并非你的轮值,你身上又有伤,阴雨连绵的时候最是难捱,怎么自己偷偷跑出来。”
宋郁从屋子里随手拿出一件斗篷,从妍将他盖在腿上的蓑衣拿起来,将厚实的斗篷盖上。
“主人受难,便是下属的过错,属下如何能安居室内。”
“那也不能轻易跑出来,医师说了,你的腿,好好养着,过段时间还是可以走路的。”
“多谢殿下体恤。卑职定然不负殿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