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山间小路,他们误入茂林深处,黑压压的枝叶绵延不绝,头上分不清是夜空还是密叶。
山脚的灯火也变成了一双双幽绿荧光,在丛林里闪烁扑眨,各种野兽嚎叫和虫鸣此起彼伏,萧瑟飒爽的秋风带来丝丝血腥的味道,三人都感到身下马儿微微发抖,步伐减慢,畏缩不前。
踏雪原本就胆小,此刻更是深深瑟缩在盛崋怀里,唯有闻着盛崋身上刚毅味道,隔着衣衫传来的温度,使她的恐惧感稍稍减弱。
一条溪流拦在前方,听水流之声有些湍急,目测并不深,马儿却说什么也不肯淌进去。盛崋只好下马,牵着马儿过小溪。
河水只没过小腿的深度,异常冰凉彻骨。可无论盛崋怎么拉,两匹马一直往后嘶鸣甩头,万分抗拒过去,好似水里有什么可怕的怪物,令他们躁动不安。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见马怕这么浅的小溪。”白柳开玩笑道。
一人二马就在岸上僵持了小半柱香时间,以盛崋失败告终,他说道:“马十分有灵性,可以敏锐感知危险的气息,许是前面有东西令他们感到不安,我去看看。”说完,他就趟过溪流去探路。
小溪除了水有些冷,其他没什么特别,就在他一脚踏上对岸之时,眉间一紧,心下瞬间明了。
呼吸之间,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腥臭,飘散在空中,好似在夏日闷久的腐肉的味道。担心气味有毒,盛崋赶紧龟息凝气,摸出火折子,就着手中随风摇曳的一米昏黄,往前探去。
前方地上竟是一个乱葬岗,盛崋胃里一阵排山倒海。地上白骨横七竖八地浅埋着,有的还挂着腐烂的血肉,蛆虫在其中蠕动着。看数量,约莫有四五个人的模样,地上还散布着一些兽类的脚印,许是埋葬得太浅,林中的野兽闻到了尸体腐烂之味,将尸体扒拉了出来啃食,才造成了这凌乱的一幕。
折过一根树枝,他小心卷起衣摆,半蹲在白骨堆里扒拉着,对比了几具尸骨的腐烂程度:有的血肉相连,有的干燥开裂,有的还是完整的残肢断臂,染血碎裂的衣物仍可看见。
他踮起脚尖,从乱葬岗退了回去。
“有何发现?”白柳听到水里的踏步声,知晓盛崋回来了。
“溪流对岸,埋了几具尸骨,被野兽扒了出来,马闻到了腥臭,才不肯过去。”盛崋摸了摸马头,安抚它们。
“埋葬在溪边是禁忌,污染水源事小,若是借水传染瘟疫,可就出大事情了,这谁脑子缺根筋啊?”白柳胡子剧烈抖动着,声音里夹杂着怒意,说完灌下一口酒平复心情。
夜寒露重,寒风徐徐,踏雪忽然重重打了声喷嚏。盛崋见状,素手一翻,手里多了件披风,给踏雪围上。他们决定今夜先在附近大树底下露宿,明日天亮再上路。
明媚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白柳吃了几口酒,脸颊泛红,抱着酒葫芦很快便打起了呼噜。踏雪窝在披风里,把玩着手腕的银镯子,表面很普通素净,翻过背面,却密密刻着鬼画符般的文字。
盛崋原本怔怔望着眼前的篝火,心中若有所思,歪头瞧见踏雪翻看着银镯,低声说道:“我也有一只。”踏雪看到,他解开手腕的绑带,衣袖里藏着一只和手上别无二致的镯子。
“这镯子叫灵环,表面看似普通银手镯,其实里边大有文章。”盛崋边说边比划道,“它可是修道之人的储物行囊,镯子有个玄域空间,可以存放不少的物件。如若道行高深,就可将镯子的空间修炼增大,有的甚至有一个房间那么大。”
踏雪抬头看了他一眼,盛崋从她眼神中读出了一丝不敢置信。
盛崋拿过她手上的镯子放在地上,手在上方划过,地上所过之处,眨眼幻出了无数物件,细看之下,有衣物、书籍、钱袋、首饰。
“我没骗你吧?”盛崋看着踏雪瞪大的双眼,复一挥手,所有物什都消失不见。
盛崋将镯子塞回踏雪手中,语重心长:“收好,这是何姑娘的私物,你要好好保管,不可辜负她的心意。”踏雪怔了下,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翌日,他们被头顶树上欢快的鸟鸣叫醒,阳光已透过树丛,斑驳在草地上,拴在树旁的两匹马啃着枯黄的草丛。
盛崋最先醒来,想趁着天亮,复又过溪去查看那几具尸骨,总感觉些许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为何。
用手帕蒙着脸,盛崋在尸骨中寻到一丛绵黑秀丽的青丝,他使棍子拽起一颗头颅,看后不禁倒吸寒气。
那颗头颅的脸皮,已然消失不见。
盛崋忍着喉部带来空肚子泛起的干呕,就着光细细地观察,切面很是平整,面皮不似被野兽啃掉的,倒像是用匕首小心割下的。想到这,他不禁想到一个人。
他又寻找其他几颗头颅,除了还有一颗也是类似情况,其他腐烂太过严重,早已变成骷髅。
盛崋将这些尸骨,结合当晚客栈的打斗,若有所思了一番。
“我们有必要回去一趟。”盛崋与刚醒来的白柳建议道,眼里凝结着一层冰霜。
“这是为何?你不是说要赶回祭神渊吗?”白柳有些气恼,都走小半天了,又要回去。
“千面佛就在附近,而方圆百里,万历城是唯一的城镇。”盛崋神色焦灼,凝神分析。
“大魔头千面佛?你从何得知?”白柳不敢置信。
千面佛得名于千变万化的易容术。其所谓的易容术,技艺并不高超,却十分阴险毒辣,就是割下人的脸皮,制作成人皮面具。而他是男是女,无人知晓,世人只知他做派阴险,不少仙门高人弟子命丧他手,追杀他的猎魔令不时见到,他却一直逍遥法外,行踪飘忽诡谲。盛崋根据这些尸骨,觉得这像他的做派。而他,来自魔道门派之首——弑神。
黑白轮换,阴阳相随,千万年来,荒原不仅仙门遍地开花,魔道也见缝插针,久盛不衰。魔道也并不全是恶棍满盈、邪门歪道之所。其中大部分门派,皆是和仙门相似,专注于修炼灵术,还有的广施善缘,只因当中的门徒资质不高,亦或是天生阴寒邪煞体质,故得不到仙门的青睐罢了。
而仙门,为首的便是盛崋所在的祭神渊,其余五个比较有实力的仙门依次为玄姬门,箭雨谷,普灵寺,凌绝顶、幽云塔。虽然魔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好在都是乌合之众,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仙门也无可奈何。
只不过,这一局面在千年前,即仙魔大战后,被弑神这个凌空而降的帮派给打破了。
这弑神来势汹汹,不到几百年间,便将大大小小的魔道清理得一干二净,收编为己用,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壮大成遍布荒原各地的五个派系,以金、木、水、火、土的灵根属性,分别命名为玄铁门、彼岸花、血雾门、魔焰门、丹青门。
听名字像是正经门派,却行事诡异神秘,有组织有纪律,和以往山贼似的乌合之众不能相提并论。弑神不仅对不服他们的同行下手,也和仙门抗衡。千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不仙门败下阵来,不俯首称臣者满门屠戮。于是荒原修仙界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他们所到之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虽然玄天也曾遣过不少天兵天将下凡,试图剿灭弑神,却一次次让其逃出生天,死灰复燃,况且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后只得作罢。
而以祭神渊为首的六大仙门,也在弑神手下栽过不少跟头,但由于仙门是玄天众神所建,弑神也动摇不了其雄厚的根基和千万年的实力。
而刚才盛崋口中的千面佛,便是弑神中彼岸花这一门中的四大魔头之首。
“不行不行,千面佛的阴狠毒辣世人皆知,可以变成任何一人埋伏在我们周围,甚难对付,我可不想白白送命。”白柳的头摇成拨浪鼓,嘟哝着翻身上马。
“那你先自己回去吧……”盛崋撂下这句话,抱着踏雪上马后,朝着来时的方向,策马扬奔。
“哎,等等我!我说笑的,等等我!”眼盲的白柳可不敢自己瞎跑,遭遇大魔头好过迷路葬身于荒郊野外,只好扯过缰绳将马头调转,循着盛崋的马蹄声追去。
天色朦胧,百鸟归林。万历城里,大街小巷,炊烟缭绕,万家灯火,一派温馨祥和的围桌而食。
万历城秦府府邸,正红朱漆门上的门环被叩响。家仆闻声而来,询问来者何人,答曰松鹤庆。家仆透过门缝瞄了一眼,正是松捕头本人,回了句请稍等片刻,便小跑去向主君通报了。
“松大人,光临寒舍,老夫有失远迎。”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从院内大步流星地出门,他就是万历城城主秦观,他见到松捕头孤身前来,心中略微诧异,却面带微笑,将他迎了进门,“天色已晚,松大人有何急事要亲自来一趟,正巧府里备下了晚宴,我们厢房边吃边谈如何?”
松捕头却停下脚步,将他拉过院子角落,神色凝重地扫了一眼身边秦府的家奴,低声道:“谢过秦大人好意,本官已吃过饭,不打扰您家宴团圆,此次冒昧前来,有一秘事相告,耽搁一下便好。”
秦观马上会意,屏退家奴。
见四下无人,松捕头低声道出此行目的:“令郎二公子的护卫,为前夜客栈命案中一死者,据目击者所述,这护卫潜入客栈里强抢民女,而后被身份不明的人所杀……”
“什么?强抢民女?”秦观一脸震惊,打断松捕头的话。
“您先别激动,身子要紧,单凭这些还不能判定此事与二少爷有关,许是那个侍卫一人所为,但今日仓库的守卫被打晕,案发现场的证物,一把秦府印记的匕首遗失了。念在秦大人您为官公正,深受百姓爱戴,本官特来告知一声,望大人对二公子好言相劝,配合此案调查。”松捕头附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这逆子,平日被他娘宠溺太甚,无法无天了。逛窑子丢了我秦府的脸面打两顿关几天就算了,还敢强抢民女,卷入命案,看老夫不扒了他的皮!”说完,他怒气汹汹地命家奴把二少爷带来,却被二少爷的家奴告知,他此刻不在府上。
“这逆子,非要气死老夫不成?说,他如今在何处花天酒地?如实招来,不然打入大牢!”秦观恼羞成怒地问家奴,满脸涨红。
“在……在万花阁……”家奴被秦观的威严吓得腿脚发软,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此时,院子围墙角落屋檐下,一个黑影一晃而过,消失在夜色中。
秦观闻后,脑子一热,正想带一队人马去万花阁将儿子绑回来,被松捕头拦下,好言相劝一番,才意识到家丑不可外扬,此事要低调而为。
他谢过松捕头,目送他离去后,回屋换了身便装,身披斗篷,带了两个护卫赶往万花阁。
临走前,不明就里的秦夫人还拦住他:“老爷,这么晚了要去何处?先吃饭吧!”
“吃什么吃?我都被气饱了!”秦观粗暴地一把将她推开,“还不是你养的好儿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秦夫人趴在地上一脸茫然。
烟花巷柳里,姹紫嫣红,蜂腰水袖,云丝雾鬓,飞花红唇,迷离了无数男客的眼。
万花阁,为万历城最大的青楼,此刻人声嘈杂,人影如织,琴瑟酒令,娇莺燕语,很是热闹。
当中一间厢房内,淅淅沥沥地传出清幽雅致的琴音。两个娇艳动人的美人正服侍一男子,一个倒酒喂食,一个抚琴吟唱。男子木簪束发,素襦青衫,一双色眼在美人凹凸有致、香肩半露的身体上流连往返。
他看似普通嫖客,举手投足间,却自带贵气,正摇晃着冰裂纹玉杯,边品茗佳酿,边醉眼轻挑地欣赏着古筝弹奏。
“紫藤,今夜我留宿在此,你们两个要好好伺候本少爷!”男子伸手搂住一旁身着紫衫白裙的美人蜂腰,在美人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秦二少,您忘了,令堂前几日还来闹过,扬言若是您再来此地,非要把我们小庙拆了不可!”被唤作紫藤的美人欲擒故纵地将他推开,一脸幽怨,娇滴滴的样子惹人怜爱,“您今夜若是不回家,被令堂发现了,我们就要被赶出去,露宿街头了……”
“我的小心肝,别哭别哭,她只是虚张声势吓唬我罢了,我可是她最疼的儿子,若真是这样,就纳你们为妾;再不行,就偷偷置办一处宅院,金屋藏娇……”男子嬉皮笑脸地安慰美人,顺手在她腰下捏了一把,惹得美人娇声气恼,锤了几下他胸口,继而被他缚住玉腕,一把抱在怀里。
“若要我不恼,您答应我一件事便可。”紫藤转哭为笑,媚容娇羞,一双狐眼勾得秦二少欲火焚身,满口答应。
“那好,您将女娲石寻来给我便可。”紫藤撅着樱桃小嘴,直勾勾地望着他。
“什么石?”秦二少怔住了,“鸡血石翡翠石我府里都有,你爱什么随便挑……”
“女娲石,相传佩戴者可青春永驻,容颜不老。”紫藤抚了抚发髻,话中透出满满的醋意,“您若不是为了女娲石,怎会去客栈找玄姬门的女子?”说完,她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扔在茶盏旁。
秦二少笑脸瞬间消失,颤抖着手拿过匕首,刀柄上赫然一个“秦”字,在他心里砸下一个惊雷,炸得他浑身一抖,从地上跳起来,后退一步,指着美人问道:“你如何得到的?你到底是何人?”
“松捕头是我的常客,他听说您今夜会来,所以亲自送来给我的,您若是不允,那这把匕首,还有尸体,就叫松捕头送去给城主大人了……”紫藤威胁道,她执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扬起雪白的脖子一饮而尽。
“这是意外!我本想派人去教训白日当众让我出丑的那个男子,偷走他的宝剑,没想到我的人被杀了,还有那个姑娘!我发誓,这命案真的不关我事!”秦二少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扑通”一声跪在紫藤面前,捏着她的香肩哭喊求饶,与方才的高傲贵气判若两人。
“你抓疼我了。”紫藤推开他的手,眼里全然没了方才的娇羞,而是嫌弃鄙夷,“这与我何干,只要你交出女娲石,这一切都不会有人知晓。”
“我都未曾见过女娲石,上哪去给你寻来。”秦二少一脸讨好地望着紫藤,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前晚命案,那个害你当街出丑的男子也在场,许是他拿走了女娲石。”紫藤云淡风轻地拿起一串葡萄,捏起一颗送进嘴里。
“好,我暗地里聘些修道的赏金猎人,去将那宝物抢回来。”秦二少拿起桌上的酒壶,猛地将酒灌个精光。
这厢房动静不小,却被奏乐巧妙地遮掩,一时没有令门外来往之人起疑。
突然,厢房的门被大力踹开,门口围着的屏风后面响起老鸨的惊恐声:“你干什么?别吓到我的贵客!快来人,把他给老娘拦下!”
来人不费吹灰之力摆脱了那些身强力壮的打手,屏风被一脚踢翻,走进一个衣着朴实却玉树临风的俊美男子。
在看清来人后,秦二少回想起前日发生的糗事,瞬间如落冰窖,以为方才和紫藤的话被盛崋偷听了去,立马下跪求饶:“大侠大侠,本少爷,哦,不是,小的知错了,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以后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盛崋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直勾勾盯着他身旁,此刻正伏在桌案后,一脸害怕娇羞的紫藤。
“这位客官,您不要这么猴急,小女子今夜被贵客包下了,您和李妈妈预约,小女子明晚再伺候您可好?”紫藤也认出了盛崋,却心存一丝侥幸,假装初次相见。
“我们前晚交过手,这么快就不记得在下了?紫藤姑娘。哦不,应该叫……千……面……佛!”盛崋故意一派轻松地说道,眼神似带着一丝痛楚一丝凌厉,嘴微微角上扬,加上那俊逸孤傲的脸,别有一番摄人心魄的美,别说在场的两个青楼女子,就连男儿身的秦二少,皆晃了神,暗自垂涎。
若他是女儿身,还不得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秦二少想到这,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自己真是色令智昏了,连男子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