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掩乌纱,凄风萧瑟,城门在一声沉闷的叹息中悄然关闭。万历城的灯火渐渐被黑暗吞灭,余留一声声更夫的喊声,如叹息一般嘶哑。万历城郊外,不乏野兽的嘶嚎,衬着枝叶的悲鸣,不免令人闻风丧胆。
在一处隐秘的山丘后,密密麻麻的木板插在山坡上,绵延到山谷尽头,那是盛崋埋葬何黎的地方。
白天,这里是乱葬岗,晚上,这里就是野兽的天堂。无数野兽从四面八方汇聚在此,用爪子挖出白天埋的尸体享用大餐。
由于何黎的墓不似其他尸体,被人随意用草席包裹埋葬,而是盛崋买来木棺下葬,因而几个夜晚过去了,只被野兽扒开了覆在棺上的泥土,而扒不开密封严实的木棺。此刻,仍有几头不死心的野狼在用前爪刨着棺盖。
“咚咚咚……”忽然,木棺里传出动静,吓得野狼动作一顿,飞快朝身后弹去。
棺内动静越发大起来,引得周围的野兽纷纷好奇走来,却都在几步之遥。它们面面相觑,绿荧荧的双瞳明灭闪烁,互相低声嚎叫,却都不敢上前。
片刻后,木棺没了声响,野兽慢慢抬脚靠近,忽然,木棺从内而外爆裂开来,闪出一束白光直破乌云,照亮整座山丘,野兽被吓得纷纷哀嚎跑回丛林,一眨眼便没了踪影。
待白光湮灭,一双苍白的手从棺里伸出来,何黎青丝凌乱地艰难起身,只觉得全身僵硬四肢无力。她大口喘着气,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憋死老娘了,哎呀,我的腰……”她骂骂咧咧地从棺内爬出来,手肘架在棺材口上,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眼前荒芜一人,阴气森森。
她低头四顾,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棺材盖被劈成了两半,还有一小半挂在棺材口边,微微摇晃。
何黎顿时愣住了,眼里渐渐现出惊恐的神色。
“啊……”她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呼啦啦”惊飞了附近林中的鸟雀。她踉跄地逃离这个阴森恐怖之地,气喘吁吁地跑到城门外的灯笼下,只觉得胸闷气短,体内气血翻涌。
她眉头一皱,点了胸前几个穴道,立刻背靠城门席地而坐,玉指莲开,吐纳气息,天地阴阳,万物归一。
片刻后她感觉丹田微微发热,一股灵气如种子破土直冲天灵,翻腾的气血被压制围堵,汇集成一股腥臭涌上喉头,她一张嘴便吐出一滩乌黑血水,原本淤堵的经脉也舒畅不少,顿时浑身轻松。
何黎回味着嘴里的腥臭,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凑到鼻尖嗅了嗅,忽然眼里闪过一抹凌厉,布罗花毒?
这种毒取自产于南蛮的布罗花,无色无味的慢性毒,中毒者一时半会很难察觉,毒素聚集于丹田处,随着中毒者运气越频繁,毒素渐渐侵袭全身,最终浑身无力衰竭而死。哎……好像还有……迷魂散?谁下的毒手?这是何地?我这是在哪?她脑子一阵发麻,发现右手袖子沾染了一大片血迹,几乎蔓延到胳膊上,可撸起袖子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伤口,这血是谁的?
她越想越头晕目眩,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借着灯笼微弱的光,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梅花刺绣齐腰襦裙,心下一惊,衣服什么时候被人换了,还有灵环也不见了。我死了吗?为什么在棺材里躺着?她探了探额头,还是温热的,明明还活着。此刻,越来越多的疑惑盘旋在她头上。
忽而刮起一阵晚风,钻进她单薄的衣裙,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特别是后背冷飕飕的。反手朝后背摸去,咦?背后怎么好几个洞?!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从城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更声,何黎侧耳倾听了一会,此时约莫五更天了。
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我得找个地方落脚再做打算。她想着,丹田运气,纵身跃进了城墙,娇俏的倩影扎进了夜色中。
万历城中,一家当铺门外的巷子里,何黎环抱膝盖瑟缩在阴影里。她的思绪飘荡回遥远的过去。
电闪雷鸣,乌云蔽日,海水汹涌,山摇地动,火光汹涌,百兽奔逃。仙神和妖魔在天上混战,仙道和魔道在地上血拼,哀鸿遍野,江河染血。
“杨曦!”一女子从天而降,原本藕紫色的衣衫此刻血迹斑斑,娇嫩的脸上脏污不已。她扑到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面前查看他的伤势。
“梦怜,你快走,妖魔太多了,我们顶不住了!”杨曦气若游丝,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不会扔下你们的。你别说话,我先帮你疗伤。”梦怜拿出一个青花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色药丸给男子服下。
“小心!”杨曦余光扫到梦怜身后闪过火光,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倒。她在倒下的一刹那,见到一束火光穿过杨曦胸膛,深深插入身后的土地,他闷哼一声,嘴角蔓延出大片殷红。
“杨曦!”梦怜眼泪都来不及流出,杨曦浑身朦胧在淡淡银光中,对着她喊出最后两个字:“快走……”随后化成点点星光随风而逝。
插在地上巴掌大的火刀朝自己面门袭来,梦怜朝地上一掌拍去,在半空翻腾而起,火光擦过她的耳畔,一截青丝削落于地,瞬间燃为灰烬。
梦怜单膝伏地,拍灭青丝上的火星,仰头看到眼前一个衣着破败、长相怪异的妖魔,硕大的鼻子挂在方形的脸上,头顶冒着黑里透红的火苗,一脸淫笑,上下扫视着梦怜:“小仙女,若是跟了大爷我,便饶你一条小命!”
“你做梦!”梦怜怒火中烧,虽然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宁死不屈。她眼圈泛红,祭出一条水鞕,运气聚灵,朝妖魔奋力一挥。
妖魔不急不慢地躲开,水鞕拍在地上,凹成一道小小的水渠。
“可惜了,别怪我没有怜香惜玉!”妖魔身后甩出无数火刀,朝梦怜袭去。梦怜收回水鞕,祭出冰凌剑击退包围她的火光,最后灵力不支露了破绽,无数炙热的刀锋割破衣衫,她迅速被大火吞噬,倒在地上,化为灰烬消散。
我,又活过来了?梦怜用力拧了胳膊一把,钻心的痛感告诉她,这不是一场梦。可是,怎么解释如今的凡人之躯,她清楚记得自己是玄天女仙梦怜,难道,自己借尸还魂了?
她记得很久以前,听说过一种远古邪术,可借用元神附体来长生不老,但由于违背了生老病死的天命,容易遭到天谴,或走火入魔,因而被视为禁术。
东方微白,秋日渐醒。阳光在一声声鸡鸣催促下,不紧不慢地洒满万历城各个角落。
当铺咿呀开门,梦怜马上蹿进了店里。当铺伙计被吓了一跳,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诶,客官,这么早就来了!”
“伙计,典当这些首饰,看看值多少银两?”梦怜递过一方手帕,手帕上有两只樱花水晶耳环和一支嵌有白玉雕花的青檀木发簪。
伙计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会,拿进了柜台后面给掌柜掌眼估价。不一会儿,伙计从柜台后面探出半个头来,回道:“客官,是活当还是死当?”
“死当!”梦怜毫不犹豫。
“只能给您这个价。”伙计手掌五指张开。
“五两?”梦怜目瞪口呆。
“这玉成色不佳,但看在您是今日首单,已经多给了您。”伙计摇摇头,一脸惋惜,嘴角却止不住微微上扬,被梦怜看在眼里。
“行吧,成交!”梦怜心中暗自肉疼,虽说那首饰不是自己的,她却识得那樱花水晶耳坠可是难见的通透,发簪上的白玉也是上品,若不是急着要银两,她指不定要大闹这个黑心当铺不可。
颠了颠手里的银块,何黎轻咬樱唇,心里打着算盘,这银两省吃俭用只能熬过十天半个月,得想想别的办法。
“对了伙计,如今是什么年月?。”梦怜向伙计打听道。
“三千九百二十八年九月十七日。”伙计瞟了眼墙上的月历簿。
“三千九百二十八?”梦怜讶然,这都过去了差不多五百年,继而又问道,“这哪里有衣裳店铺?”
“出门右转,大概百十米的街头有一家。”伙计在门槛上嗑着瓜子,指了指方向。
“谢谢!”梦怜转身离开。
“掌柜,会不会这姑娘的首饰是偷来的,你看她衣服都是血迹,不会是从死人身上扒来的吧?哎呀,这首饰会不会是陪葬品!”伙计惊得手里瓜子洒落一地。在典当一行,陪葬品是大忌。
“傻子!你小声点!要让整条街的人都听到吗?”掌柜从柜台后面朝伙计脑门扔出一颗龙眼。
“虽然忌讳当陪葬品,但你不说我不说有何妨?”掌柜悠闲地剥着龙眼吃。
梦怜从衣裳店出来,换了身干净的天蓝素衣,找店老板借了点水,在后院简单洗漱了一下。走在行人渐多的街上,看到卖梳妆打扮之物的小摊,便过去拿起一面镜子,在举起的一刹那,惊得差点将镜子摔碎。镜子里一双月牙般的眼睛,悬在素雅白净的脸上,稍微有点扁平的鼻子在鹅蛋脸上不但不减分,反而添了些温柔可爱。
这是谁?梦怜错愕地摸着自己的脸,指尖最后停留在眼角的位置,原来那有一颗泪痣。
小摊大娘见梦怜对镜发呆了足足一刻钟,终不耐烦道:“姑娘,这镜子你到底买不买?”
“哦,对不起对不起……”在大娘喊了好几遍后,她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放下镜子飞也似地跑了。
她在街上魂不守舍地走着,空气中弥漫混杂着各种食物的气息直钻鼻子,梦怜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扭头看到旁边小吃摊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食客在大快朵颐,肚子早已开始打鼓抗议。
她扑过去找个空位坐下,对正在揉面的小伙子喊道:“老板,给我来份素面!加多点葱,不要香菜!”
一会儿,一碗洒满葱花的拉面便热气腾腾地摆在她面前,她丝毫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小摊老板看到桌上堆叠得越来越多的瓷碗,又看了看梦怜娇弱的身板,吓得正在拉的面条都断了,同时一旁的食客也看呆了。
忽地,街上传来男子的高声呼救,梦怜停下手中筷子,看到不少人在朝呼喊来源处聚集。
她一口气喝完碗里的汤汁,满足地用袖子抹了抹满嘴的油花,汇进了人流里看热闹。
梦怜被人流夹带前行百二十步,来到街上的一家“济春堂”医馆门外,几个身穿家丁服饰的壮汉正在和两个身材瘦弱的男子拉扯着中间白发苍苍的老者。
身边吃瓜群众议论纷纷,原来那几个家丁是秦府的,听闻秦府二公子被妖道重伤,昏迷不醒,药石不进,遍请城里的大夫去看诊,皆无半分成效。秦观城主大怒,将那些大夫统统打了板子扔了出门,还听闻有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因此一命呜呼了。
“住手!”梦怜看不下去了,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挤了出去,娇声呵斥。
那几个家丁看到来人只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根本不放在心上,继续强行将老者带上马车,还将那两个瘦弱男子痛打一顿。
“你们聋了吗,我叫你们住手!”梦怜飞身上去就是一脚,将其中一个魁梧的家丁一脚踢翻。
“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少管闲事!”家丁这才知道梦怜不是善茬,但是迫于家主的威严不得不执行。
“皇天厚土,还有没有王法?”梦怜扶起两个倒地呻吟的男子,斥责道。
“姑娘,求您救救我们师父,他年纪大了,受不了秦府的大刑。”男子看到有人出头,双双向梦怜跪下,扯着她的裙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
“诶,你们先起来,我不会见死不救的。”梦怜平生最受不了他人哭泣,更何况是两个跪地不起的大男人,这场面一度让她十分尴尬。
“快回家伺候夫君,别回头说我们秦府欺负小姑娘。”家丁准备上马驱车,互相嬉笑道,马车帘子刚要放下,壮汉便一个个被梦怜从车上拽了下去,他们奋起反抗,却根本不是梦怜的对手,一拳一个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惹得吃瓜群众纷纷拍手叫好。
“哎呦,姑奶奶,请你高抬贵手。我们也是做分内之事,若是家主开罪下来,我们几个也吃不了兜着走。”家丁们诚惶诚恐地求饶,打起了感情牌。
“这样吧,用我和那位老大夫交换如何?我随你们走一趟。”梦怜拍拍胸口,豪情万丈。
“哎呀姑娘,我们要的是大夫,你去有何用?放过我们吧……”家丁垂头丧气,纷纷向梦怜下跪磕头。
“我懂医术……”梦怜上马车将老者扶了下去,交给两个男子,随后上车正襟危坐,看着车外面面相觑的家丁,急呼:“还不走?”
“姑娘,您没有拿我们开涮?”家丁将信将疑。
“还想再被揍一次?”梦怜举起拳头向他们晃了晃,临了又补充道,“对了,去街尾那家拉面小摊帮我结账吧。”
家丁摸了摸肿成馒头的下颌,吓得一哆嗦,只得照办。
到了拉面小摊,家丁问店里的小伙子:“刚才那位蓝衣姑娘在这吃了多少文钱?”
小伙子一听,气得直跳脚:“就是那姑娘,吃完没有结账就跑了,可是足足吃了十五碗面!”
“到底多少文钱?”家丁不耐烦了,继而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十五碗?!”
“对!一碗两文钱,一共三十文!”小伙子生气道,随后看到家丁从腰间拽出了一个荷包后,转怒为笑,喜滋滋地从他手里接过三十个铜板,“谢谢客官……”
这会轮到家丁生气了,他在回府的路上一路嘟囔:“这姑娘是猪投胎的吗?怎么那么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