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一遍一遍地咀嚼南唐后主李煜的这首《浪淘沙》,禁不住泪水涟涟。生活在1050年以前的李煜,怎么能把我的心思写得这样活络呢?是啊!975年,自从宋军破了金陵,李煜再也没有回过都城,李煜忘不了金陵,正如我忘不了哺育我成长的那片土地。在江城流浪的日子里,在西天一片残阳的黄昏,多少次,我独自走在落满枯叶的小道,瞅着周围三三两两自得其乐的人们,看着脚下满地枯黄的落叶,一种凄凉之意油然涌上心头。此时此刻,我不能不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美利坚合众国的妻儿,不能不想起远在洪城的我的白发苍苍的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不能不想起我的那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文朋诗友……我的心绪低落到了极点。真可谓:“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时,那种心酸心痛的感觉就从心尖开始,慢慢扩散到全身。我不能不哭啊!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为这个四处飞舞着落叶的秋季。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敢想,这种远离主流、远离文化、远离音乐的日子,何时是尽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快乐对我而言,实际上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快乐离我已经渐行渐远了。内心蕴满的是那种无穷无尽的惆怅、落寞、忧郁和苍凉。我知道,对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痛苦是永恒的,快乐是暂时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不是思想家,更不是学问家,可痛却一直缠绕着我,痛和快乐又不成比例。我在首都北京时快乐过,我在省城时快乐过,我甚至在美国时也快乐过……可接下来的却是长久的挥之不去的无言的痛楚。这时候,阵阵悔意便涌上心头,我有点后悔自己读了书、行了路。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这辈子不读书、不行路,我的痛苦也将不值一提。
痛苦也罢,快乐也罢,生活还得继续。生活改变不了我,我也改变不了生活。
心如止水
有的人是活给别人看,有的人是活给自己看,两者都无可厚非,都不重要,只是各人有各人的作派而已。对于这两者,我是兼而有之。我是既活给别人看,更多的是活给自己看。我很欣赏智者但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名言。如何活给自己看,标准是什么?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那就是:快乐就行……
可我并不快乐,过去、现在、将来,我都重复这句话。我没有掩饰自己,更没有伪装成很快乐的样子。我不快乐,甚至没有一天快乐过,从什么时候开始?细细想来,是从到江南小城流浪的第一天开始。我真没有想到,五六年过去了,我对这儿的一切都不适应,骨子里也没有想去适应它。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当初人生的特别顺利,17岁上大学,21岁进省城的大机关,尔后一度成为单位最年轻的处长之一。我是在人们的赞扬声中成长的,在顺顺利利中前行。我的前程铺满了鲜花,当我的许多同龄人还在为单位的不理想而烦恼时,我已在首都北京纵横驰骋,小有名气了。因而把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想得过于简单,至于江南小城更是不足挂齿。我想当然地认为,以后的生活会像省城一样的鲜花盛开。离开省城,离开单位,离开亲人和朋友,我就像无根的浮萍,不禁黯然神伤。古往今来,许多失意的文人大儒成了我的知心朋友,我在他们的优美华章中打发着时光。我想起了北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行;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还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写的是岳阳楼和岳阳楼下的洞庭湖,而我的所在却是浔阳楼下的鄱阳湖。范文正公和我相差一千余年,洞庭湖和鄱阳湖相距一千余里。而范文正公在文中所写的人和事、景和物,除了“樯倾楫摧”、“虎啸猿啼”之外,简直就是我心境的写照。我在江南小城没有楼可登,而每逢双休日,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大雨滂沱,在我眼里,都是满目萧然,落寞和悲伤之情郁结在我的心中,浓得怎么都化不开。此时,真是“去国怀乡,忧谗畏讥”啊!我就像大漠中的孤舟,我看不见绿洲在何方,生命在何处,生机在哪里。这时,便特别想念远在美利坚的妻儿,便特别想念抚育我成长的洪城,便特别想念在省城的怀抱里自由歌唱的我的那拨哥们姐们,此时,便真的心如止水,便特别后悔当年的幼稚、年轻和冲动,便不由得想起东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陶渊明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写《归去来辞》时是41岁,正好辞去彭泽县令。那时的陶渊明比我刚到江南小城还大几岁,而按古时的说法,我跟陶渊明正好是一个级别—七品芝麻官。年龄相近,级别相同,心境却大不同。陶渊明可以高歌“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我却不能。纵使“田园将芜”,而我却不能归哦!陶渊明和我相隔1400余年,这就是距离,而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落魄文人。陶渊明不如意可以归去,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我手无缚鸡之力,纵使归去,又能怎样?五斗米,我所欲也;快乐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之,舍快乐而取五斗米也。这就是我和陶渊明的区别,也是大师和学生的区别,更是圣人和凡人的区别……陶渊明是大师,我是学生;陶渊明是圣人,我是凡人。陶渊明做得到,我做不到啊。这就是我和许多人一直怀念陶渊明、景仰陶渊明的原因。
南唐后主李煜在《乌夜啼》中写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由堂堂的一国之君,竟然被宋太宗给关了起来,并且最后死于宋太宗之手。他所写的不光是对过去胭脂泪的怀念,更是对命运的无可奈何。李煜怀念过去,我亦尽然。可是生命不能重来,人生不能再过,甚至你对命运都不能选择。如果能够选择,我一定选择快乐。不管是做工人、做农民、做服务人员,都不重要。你快乐了,你就幸福了,你就比做了皇帝的李煜还要强,你就是你自己的皇帝,你就不会像我等五六年如一日,心如止水,有的只是惆怅、郁闷和茫然。
心如止水也好,死水微澜也罢。生活之钟不能停摆。我把郁闷说出来了,我过得快乐一些,活得诚实一些,心里坦然一些。人家崔永元得了抑郁症都说出来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他病也好了,观众更喜欢他了。我不快乐有啥不能说的。我在江南小城不快乐,肯定还得继续,我不指望一两天就能改观。但我想,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许多和我有相同经历,并且更不快乐的人,我希望他们读到我的拙作后能有所启发,勇敢地说出你的不快乐,你便得到了快乐,你就是快乐的天使,你便不再需要沉迷李煜、陶渊明了,你便像北宋的另一大理学家、大文学家朱熹一样:“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了……
走进荒凉
你才人到中年,才四十几岁,但你却觉得自己很老很老,老得似乎哪儿也去不了。那是因为你心老,但你其实并不老,可你却总爱回忆往事,打捞岁月。前尘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时,你竟唏嘘不已。你想起了你曾经生活过的美国、加拿大、阿根廷,你想起了跟你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北京、上海、南昌,当然,你想得更多的是你在小城的漂泊岁月,无奈和苦闷、迷茫和彷徨、孤寂和凄凉、心酸和无助……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对你来说,走进小城,便走进了荒凉,借用张爱玲在《金锁记》中的一句名言,是“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没有谁否认你曾经风光过、曾经风流过、曾经风采过,可那些都已经像秦砖汉瓦一样久远了。现在的你是风光不再,风采全无,小城烙印在你的心里的是涩涩的回忆和累累的伤痕。在小城的六七年里,你就像迷失在一个文化的沙漠里,没有雨露,没有绿洲,没有红柳,甚至给人坚强的胡杨也不见,有的只是无尽的漫漫黄沙。黄沙侵蚀着你健康的肌体,吹蒙了你明澈的双眸,使你痛苦不堪,疲惫不已。多少个凄风苦雨的日子,你一人躲在破旧的小楼里,总结着你的人生历程,像小学生似的扳着指头数着,10岁、20岁、30岁、40岁……你都干了些什么?数着你在小城的六七年光阴时,你竟泪流满面,仰天长啸。上帝啊,这是你吗?你在小城的日子,真可谓光阴虚度,岁月蹉跎。是啊!蹉跎了青春、蹉跎了思想、蹉跎了精神。人生最美好的六七年光阴倏忽而过,你似乎没任何长进,没有任何收获,职务没晋升,文化没提高,文章没进展,反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人一天比一天老,皱纹一天比一天多。你越这样想,你越不敢想,以后的日子还咋过。在小城,你听不到智者的声音,接触不到先进的思想,聆听不到大师的教诲,感受不到现代化的气息,你痛苦万分。你曾经繁花似锦的精神家园在一天一天地荒芜,最后是杂草丛生,脑子锈得像一把永远打不开的锁。你想挣扎,你想努力,你想成功,最后都归于徒然。你痛苦地睁大眼睛看周围,眼前是一片模糊,你禁不住喟然长叹,这是怎么了。要知道,你曾经是那样的热情奔放啊,你曾经是那样的思维敏捷啊!谁也想象不出,你在小城蹉跎岁月六七年,竟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时间啊,真是一把无情的雕刀,它在不知不觉中把年轮雕刻,把人雕老。使你斗志全无、锐气顿消,变得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背比从前还要驼。
走进小城,其实你是不情愿的。就像南宋大词人陆游当年被迫隐居一样,心中充满无限的愁怨。陆游在《鹧鸪天》中写道:“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陆游似乎居住在苍烟落照之间,丝毫不关心“尘事”,唯以美酒、黄庭经相伴。实际上是他的故意做作,无可奈何而已。而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封闭自己,终日与书和音乐为伴,其实,这并不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是“老却英雄似等闲”啊!这样想来,你在小城的荒凉岁月就一点都不奇怪了。生活在800余年前的陆游的不少诗词似乎都能表达你在小城的生活状态,陆游应该是你的知己啊!他在《卜算子·咏梅》中写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你在小城,就如同寂寞地开放在“断桥”边的梅花一样,无意苦争春,无论如何,你却处之泰然,平平常常,不和人争什么,不和人比什么,哪怕被碾成泥土,质本洁还洁去啊!
荒凉岁月,没有高雅文化的日子,你度日如年,却无可奈何。你不由得想起了曾经红透了半个中国的我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张爱玲。为什么张爱玲在40年代初出茅庐时,一贯乐于孤独的她竟也频频光顾新闻媒体,出尽风头,像电影明星一样大红大紫。而最后几十年却深居简出,不与人交往,成为都市的“隐者”。无疑,张爱玲在美国的最后岁月是凄苦、孤独和无助的。她的精神家园更是荒凉的。张爱玲在强大、进步、繁荣、昌盛的美国都走进了荒凉,而你在闭塞落后的小城不成孤陋寡人,不步其后尘,走入荒凉,那才怪啊。你在小城,白昼听风听雨看斜阳,晚上则涂鸦一些充满忧郁伤感格调的文字。你几乎快不食人间烟火了。对那些所谓的假大空的、没有人性、没有风格的呆板文字,你看了就头痛。终日涂鸦一些没有灵魂的豆腐块,对你来说,真是心灵的煎熬,不得已而为之。所以说,走进荒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整日价在这荒凉地徘徊、徜徉,甚至流连。长此以往,你恐怕永远都走不出荒凉。
张爱玲没有过真正的家,孤独和寂寞才是她的家。你又多像她啊!你从美国、加拿大、北京、上海、南昌一路走来,最后流落到小城,寄人篱下,苦不堪言,可谓“云横秦岭家何在”。张爱玲寂寞地生,寂寞地死,却留下了永不寂寞的文学精品,这一点你做不到。你费尽心血涂鸦的一些颓废伤感的文字,今天见报了,明天就被人遗忘了。文学创作是张爱玲永远的精神家园,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方式,是她安置灵魂的唯一所在;而你的精神乐园则是阅读和写作。阅读和写作是你永远的情人,否则,你在精神荒芜的小城一天也呆不下去。
走进小城,走进荒凉,不是你的本意,但却是你的选择,你怨不得谁,也怪不得谁。南宋的另一位几乎和李清照齐名女词人朱淑真在《谒金门·春半》中写道:“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是啊!人到中年,你就像朱淑真笔下的新春过半,而亲人却不知归期,惜春伤春当属正常。小城纵使风光旖旎,你心里也不免荒凉,走进荒凉,你似乎无可选择。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在19世纪俄罗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和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者普希金所写的800多首抒情诗中,你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两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和《致凯恩》,而且多年来你一直都能完整地背下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忍耐,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而你的现状和诗人的劝慰恰恰相反,当生活欺骗了你时,你没法不忧郁,没法不愤慨,你没法相信快乐的日子真的会到来。
你人到中年,却命运多舛,流落到小城,从此不能开新颜。想当年,你天真得像个18岁的少年,以为转个正处,待个一年半载就能堂而皇之地回省城。你错了,不是一年半载,而是十年八载。六七年过去了,狂暴的激情,驱散了往日的梦想,于是,你忘记了洪城温柔的声音,还有那些天仙似的面影。在穷乡僻壤,在类似于囚禁的阴暗生活中,你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失。没有神性,没有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多少个黄昏,你独自一人在小城落满枯叶的小径上徘徊;多少个夜晚,你茕茕孑立在小城倾圮的破楼里听凄风苦雨;多少个白昼,你一人在摇摇欲坠的办公室苦苦思索……你就像19世纪的俄罗斯为了区区700万美元把美丽、富饶、宽广的阿拉斯加卖给美国一样,连肠子都悔青了,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吞。你只能默默地忍受没有灵感,没有神性,也没有爱情的日子。如果光是忍受就可以完结的话,那真是你的幸运。不,不是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小人的冷箭,人情的冷漠,人性的堕落,社会的功利……让你心如死灰,似乎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