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月华扭头忘了一眼长安城,雄伟的城墙沐浴在夕阳下金光闪闪,好似一条虬龙盘踞在长安保卫着帝国的心脏。自从自己十五岁入宫被选为才人,如今都已经过二十个年头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可供蹉跎。
当年从神武门入城的小姑娘离开时已是满头银发的老妪了,这座唐帝国最大的城市给过自己无上的荣光,也把人间最悲惨的一面降临在自己身上,再看一眼这个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她轻抚着沉睡中的高长恭,哽咽着说道:“恭儿,今天娘带你离开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若是将来有一天娘不在了,你一定要把娘的骨灰带回来,就撒在皇宫外面的城墙底下就行。我这辈子没能好好陪陪你父皇,死后让我守着他也行,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黄月华盯着长安城里皇宫的方向,因为她心爱的人就在那里,她看了好久好久,似乎想看到他骑着白马停在自己身旁,伸出手臂将自己拉到马背上,一如当年的模样。
由于路途遥远,黄月华牵着毛驴来到终南山麓已经夜幕降临,秋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山石黑黝黝的像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妖魔等着择人而噬。
终南山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支脉百余道,除了号称“天下第一福地”的主峰被唐皇修建的讲经台占据,比较著名的翠华山、南五台、骊山等洞天福地也容纳了多个道观、门派。
终南山主峰下是皇家园林,方圆几百里杳无人烟,黄月华拖着毛驴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在这山林里想要寻找一处栖身之地过夜也是极难。
她朝着山脚摸索着,期盼在附近能有农家、猎户供自己借宿一晚。晚风吹过山岗,声音好像鬼哭狼嚎,树林深处不时想起猛兽的吼叫声,又惊又累的黄月华只想找个地方倒头大睡。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轻响将她骇了一跳,小毛驴似乎觉察到树林里有什么东西,死活不动,黄月华瘦弱的身躯哪能拖得动它,急得满头大汗。
“吼!”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大叫,小毛驴似乎感受到了危险,拔腿就跑。黄月华一不留神被它撞翻在地,眼看着高长恭在它背上一颠一颠地朝着山脚跑去。惊急之下的黄月华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翻身跳起来撒腿朝着毛驴追去。崎岖不平的山势让她吃足了苦头,荆棘丛生的小路将她的衣服划得丝丝缕缕,也给她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只是心底一个念头支撑着,让她没有也不敢倒下。
幸好苗太医当时考虑到要进山将高长恭像个货物一样紧缚在了毛驴身上,否则这一路颠簸早摔下来了。也亏了高长恭在背上拖累了小毛驴,要不然黄月华跑得再快也没办法追上这头畜生。
越过树林,山脚下是一片开阔地,以前这里有不少的农田,自从附近的山上的有一帮道士定居之后,周围的居民受不了剥削,慢慢地全都迁徙到了别处,长久无人耕种的农田里杂草丛生。
就在黄月华气喘吁吁跑不动的时候,前面的毛驴也停下了步伐低着头在地上吃草。黄月华慢慢地挪到它身边,伸手抓住了缰绳,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瘫倒在地上。
天上星光灿烂,挂在天边的月亮散发出清冷的银辉。如果自己依然是贵妃娘娘,也许此刻不用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遭罪,而是依偎在高重华身边享受着良辰美景。
“希律律”吃饱之后的小毛驴蹬着蹄子长嘶着把她的思绪唤了回来。黄月华站起身子,四处张望了一圈,在山脚下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跳动。她心中一喜,牵着毛驴朝着火光走去。
看着不远的距离她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一个依山而建的村落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缺少了主人维修的茅草屋变得破烂不堪,只有村子中央的祠堂相对完好一些,结实的柱子支撑着黄泥抹成的围墙经受住了岁月的洗礼,黄月华透过窗子看到几伙人围着祠堂中央的篝火席地而卧。
她牵着毛驴来到了门前,举手轻叩。不多时,厚重的木门被人打开,一个浓眉大脸的汉子手提钢刀一脸凶气地守在门边。看清楚黄月华的身影后,语怀不善问道:“你是什么人,大半夜到这荒山野岭里干什么?”
“我儿子生病了,老身带着他来山中寻些草药治病。求壮士发发慈悲,让我们母子进殿中避避风寒。”黄月华挤出个笑脸言辞恳切。
“去、去、去,不大点地方哪能盛下你们,快滚!”壮汉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扬了扬手中的钢刀威吓道。
“邱大,是何人在外面?”屋子里传出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邱大听见立即收起凶相,转过身毕恭毕敬地回答。
“禀老爷,有个疯老太婆带着个死人要来借宿。”
“哦,原来是个疯婆子呀,那就赶走算了,和她支吾什么。”
“哼,什么狗屁的大老爷,欺善怕恶,知道人家势弱就趁机落井下石,还说是什么药材商人,我看你的良心都黑透了,卖给人的一定是假药吧!”
邱大听了老爷的话正要把黄月华往外赶,祠堂里想起了一串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将老爷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邱大想起了自己一行人前两天在她手上吃的苦头,后背忍不住一阵发凉。就在他站在门边赶也不是,让也不是的当口,一只小手从旁边伸出来抓在门把上,然后邱大整个人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滚到了一边。
祠堂的木门大开,一个容颜秀丽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稚嫩的脸上堆满了靓丽的笑容。
“阿婆,快进来喝点热水歇歇脚,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我阿爹常常说与人方便就是于己方便。”
黄月华借着屋内的火光看清了少女的模样,柳叶眉,瓜子脸,一头上的秀发被一支乌木簪子束成发髻盘在头顶。她的服装打扮跟唐国女子的短襟襦裙不同,上身穿着圆领短衣,衣服上用彩色丝线绣满了花鸟鱼虫各式图案,袖子刚刚盖住肘部,细嫩如羊脂玉一般的小臂上带满了大小相同的银环。下身一条麻布做成的粗腿裤,裤脚用布条紧缚在脚踝处,一双****的脚丫子洁白的像是上好的瓷器。
“叮铃”少女转身揖客,微隆的胸前挂有一只长命百岁锁,锁下的铃铛在她转身之间受到震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黄月华将高长恭解下鞍鞯,把小毛驴拴到屋后的柱子上,抱起高长恭艰难地走进了祠堂,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将他放下,从院子里抱来一些干草铺到地上之后才把高长恭挪到草堆上,忙完这一切她累得满头大汗,从背包里找出干粮和水充了充饥,这时她才有了兴致打量屋里众人。
屋子里有四拨人围着篝火取暖,他们各成阵营互相戒备。火堆北面的是四位道长,他们大概是从附近的道观下山化缘回得晚了才到了这儿临时歇脚的,个个仙风道骨,围坐在火堆旁闭目养神。火堆两旁是形象迥异的两帮。东边坐了五六个面目凶狠的大汉,衣服外有小块兽皮既能保暖又能当成盔甲,腰间挂着长刀、短刃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西边的小姑娘就是方才开门将自己让进来的少女,碰到自己的目光也回了个笑容,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头发用黑布包裹着,下身穿着宽松的蓝裤,上身是一件宽襟短衣,浓眉大眼看谁都是一脸警惕,只有目光移到少女身上才会出现温柔的神情。火堆靠门那头就是邱大和他的老爷两个人,这位老爷四五十岁的年纪,白面无须颧骨很高,穿着一身灰布长袍,不像是锱铢必较的商人,倒和村里蒙学中整天“之乎者也”的先生一模一样。
黄月华取出一个瓷碗,吹了吹里面的土,还是觉得不干净,就用衣服擦了擦,倒了一碗水,拿出几个干粮,恭恭敬敬地放到道长们的身边,施了一礼退回来。然后伸手唤过小姑娘,取出几个饼子送给他们果腹,小姑娘蹦蹦跳跳回到了少年身边把食物分给他,少年朝她投来感激的一瞥。
那些强人和药材商人也各自取出食物大快朵颐起来。在这月黑风高的晚上,五拨各不相识的人们守着这堆温暖的篝火边吃边交谈起来,屋内的气氛渐渐融洽了许多。
黄月华从众人的口中得知,四位道长是终南山白云观的二代弟子,奉师命下山历练,错过了时辰在这荒山野岭中先寻到了此处。药材商人娄必丹是从楚地来的富豪,说是要去终南山太乙宫还愿。那几个大汉自称是终南山西麓的猎户,追逐一只猛虎迷失了方向误闯到了这个废弃的小山村,不过看他们的样子和举止,若说他们是普通的山民瞎子都不信。
“我叫阿满,他是麻龙。我们是从苗乡来的,族中的长辈让我们到终南山来采药。”
少女银铃般的嗓音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众人只当是一对私定终身的小情人怕大家议论找的蹩脚借口,什么药材还需要到千里之外的终南山来采集,却不知这番话听在黄月华耳中倒像是响了一个惊天霹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