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雍州,艳阳火舞,正是柳荫乘凉,临河避暑的时节。商阳城外五里雍水河畔的刘守一仰在茶铺旁的躺椅上,左手蒲扇,右手凉茶,似是颇为应景。刘守一世代守着商阳南城的小茶摊,多多少少的赚些茶水钱,不饥不饱的聊以糊口。说来商阳虽地处边陲,却为边疆重镇:北向潼关,往来文牒不断;西通夷狄,行商通货频繁;东临帝都,官民络绎不绝;偏偏这南面通向荒蛮之地,本来人烟稀少,人口流动就更少了。像刘家这样世代以此线营生者实属罕见。
然则刘守一乃是一个胸无大志的本分人,寂寥的生意他也乐得清闲。这日过午本在河畔睡意朦胧的他,忽见对岸两棵垂柳的枝条无风自动,接着一个蓝色身影刹那间出现在身前一丈处。刘守一顿时睡意全无,心中大骇,心说这光天化日竟然还见鬼了?赶紧揉揉眼睛,睁眼猛瞧,原来是个一身着蓝色长袖锦袍的富家公子。此人眉目清秀,气度偏偏,一派雍容华贵,但不难看出面色潮红,微微有些气喘。
“脸红就好,喘气就好!”刘守一长舒一口气,咧嘴自言自语的乐道。
华服公子不明所以的瞧了刘守一一眼,晃晃脑袋捡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店家,来碗儿茶。”
“来喽!”刘守一看这客人穿着神采非比寻常,自是不敢怠慢,忙拎着茶壶过来斟茶。
“客官慢用!”斟毕转身欲退。
“慢着,为我朋友也斟一碗。”华服公子淡然道。
“朋友…”,刘守一四下环顾,哪还有什么人,鬼都没有一个…
想到这里刘守一不禁打了个寒颤,连茶壶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华服公子抿了口茶,微微皱眉道:“劳烦泡壶好茶,我朋友即刻便到。”说罢起身扬声道:“墨公子一路辛苦,可否现身一叙?”
华服公子神态自若,但声音悠扬入耳清晰,竟震得两岸柳枝一阵摇曳。只见一棵一人粗的老树后缓缓走出一文质彬彬的瘦弱年轻人,一身书院服,似是一文弱书生。
刘守一深吸了一口气,心道这敢情是俩高人在此斗法啊,举手投足看似云淡风轻,实神鬼莫测,说不定其中暗藏凶险。商阳城中高人络绎往来,小小的茶摊掌柜也多少见过些市面,知道此二人绝对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角色,继而迅速提起铁壶,跑至柜台翻出一小桶压箱底的武当太和茶,着手沏茶去了。
墨然起初见华服公子器宇轩昂且身手不凡,后又感激其搭救墨嫣,一来心生结交之意,二来意欲打探其至商阳城意欲何为,故而在万仙楼一片混乱之后紧随华服公子来到商阳城南。说来华服公子脱身之计也颇为巧妙,在抛回的长桌中暗藏玄机,搅得酒楼一片狼藉并趁乱脱身。这等障眼法自然骗不过墨然,江湖人比武过招中使用石灰粉这等低贱手段本令人不齿,但回想那黑脸大汉出手阴狠,招招致命,自也顾不得如此小节了。
墨然没料到自己既被勘破行迹,又识破身份,心中一阵沮丧。但还是上前抱拳道:“恕墨二眼拙,请教阁下贵姓尊名。”
华服公子收敛笑容,也抱拳道:“在下苏荻枫,一介流民,墨公子不识得也不足为奇。”
墨然瞧此人装束举止,自然知道其非所谓“流民”,奈何对方有意隐藏身份,按江湖规矩不应深探。但商阳乃墨家军的大本营,不仅夷狄多派探子潜入,各路军阀诸侯也经常布置高手打探消息,苏荻枫的身手仪态实在很难不引起人的怀疑,墨然故而打定主意要弄个清楚。
墨然与苏荻枫先后落座,刘守一赶紧奉茶。武当山得本朝皇帝谕旨,又得调十数万军民夫匠修葺,已颇为鼎盛,其平和至极的太和茶道也广为流传。武当太和茶以武当太和山为意,以锐利龙牙为形,嗅者舒气凝神,饮者清心明目,无愧为贡茶。
苏荻枫轻嗅茶香,随即微笑道:“谦冲平和,返璞归真,这太和二字实乃人生至境啊!”
墨然略品了一下茶香,落杯桌上,淡然道:“太和难得,却不应景。我雍州虽地处边陲,却也有一名满天下的茗茶,不知公子可有耳闻?”
苏荻枫见墨然欲借此茶考校自己,微微一笑,欲抚扇做风雅状。往腰间一摸却发现刚刚为救墨嫣把扇子丢在万仙楼了,略露窘态之后立即回复之前的潇洒仪态,说道:“墨公子所言的或是黄山毛峰?荻枫不才,平生最爱品较各地茗茶,黄山毛峰声名远播,此行必不可错过。只是乍到宝地时日不久,尚且未来及一探究竟。”
墨然接道:“黄山毛峰乃雍州地产,较之此武当太和,滋味更为甘醇,底蕴悠长。更难得的是此茶以奇险黄山为形,叶白毫披身,芽尖似峰。只是此茶在采摘,杀青,烘焙过程中皆有讲究,极品毛峰实则千金难求。单说这采摘,毛峰枝芽可结多片叶片,而上品毛峰只取初展的一芽一叶,故而毛峰中的上品可谓千中挑一。”
苏荻枫拊掌道:“此毛峰确值得千金相求,值得!值得!”
墨然点头道:“墨二尤爱此茶,故而府中藏有些许,虽不及贡品,但也称得上是此中上品。如若公子不弃,择时可过府一叙,顺带品鉴一下墨二的藏品。”
苏荻枫喜道:“求之不得!”
墨然转颜又道:“看得出苏公子跟墨二乃是同道,皆是爱茶之人,墨二相信入此道者必有因果,不知苏公子求茶之道缘起何处?”
苏荻枫缓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荻枫本出生于江南富户,虽非大贵却也衣食富足,奈何少年时罹祸倭乱,举家迁移,辗转间家道中落,随着先母颠沛多年。那时虽生活拮据动荡,家母却极善烹茶之道,每辗转一地,先母必亲手烹制当地茗茶并悉心讲解其中门道。虽所用茶叶品相并非上乘,但在先母的烹制下却也回味无穷。从洞庭碧螺春到黄山毛峰,从西湖龙井到庐山云雾,每当荻枫捧起茶盏眼前便浮现出先母的音容笑貌。”
墨然听得不禁动容,“令堂母仪之德,可敬可谓。”心下却琢磨着,江苏洞庭,安徽黄山,浙江西湖,江西庐山,为避倭患举家自北向南,自西向东迁移听来合理,但妇女孩童一路辗转至少四省,近千里路,与其说搬家更像是发配。墨然转念又想起一事,脱口问道,“素听闻东南有倭患之痛,却也有万俟大帅所铸的四万江浙水师,向来被称为东南百年第一强兵,雄狮铁骑之下却为何还要受那倭寇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