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江沅接上徊鸢与薛值,拉着马车安安稳稳、一派轻松的来到李怀瑾跟前后,李怀瑾便对这个十四岁的女娃有了些许改观。
想他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下山途中都落得如此狼狈,她却毫发无伤的连误了的马车都给拉出来了,真是有点意思。
徊鸢却不以为然,面无表情地告诉他:“谁让你们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非走小道的。”
李怀瑾紧绷着一张笑脸。要不是因为现在阴雨天,他急需找个地方避雨,正巧她的马车十分合心意,他早一掌拍死她了。
不过俗话说的好,好男不跟女斗。他自以为是个千古难遇的好男人,自然不跟她计较。
宽大的马车里,几人各居一角,歇了一整晚,任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马车。
而在县衙门口唱戏的男女老少,也足足在泥土堆上呆了一宿。
转天一大清早,几人还是被远处县衙传来的哭闹声吵醒的。
原来,从深山老林里披星戴月回来的县太守郝连杰被老少男女堵了个正着。
听众人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挠了挠头,必是抚恤金没给够?
他一看县衙门口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连官兵也放下手里的活了,便朝身后的史护卫招了招手,低低耳语了几句,史护卫一颔首折回县衙内。
不消一盏茶,他又回来了,将一个叮当响的锦囊递给郝连杰。
郝连杰接过来,走下台阶,蹲到女人旁边,将锦囊塞到她手里,安抚道:“你的相公没了,郝某很心痛,也请弟妹节哀,你相公为国为民尽忠,朝廷有令,为国为民捐躯者,其家人每月皆可领五两银作为抚恤金,你拿上这钱,置备块地,还能收租,一家人能过个好日子。”
郝连杰不可谓不廉明,人没了,心痛之余自掏腰包给了其家人银两。即便知道这些人是来闹事的,还本着为官护民的原则,连其家人的日后都考虑周全了。按理来讲,死者家眷也该感恩戴德,可总有些人不知见好就收。
“你以为我相公想要为国捐躯吗?若不是你们迫使他进山,他还能好好活着,我们的孩子还小,公婆也老了,还有个没了腿的弟弟,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郝连杰往身后台阶上看了一眼,老人头发白了,壮的没了一条腿,孩子牙还没长齐,确实不是容易人家。
郝连杰犯了难,“那依弟妹的意思……?”
女人抹了两把眼泪,“相公在军营当兵,每月能拿二十两银子。”
郝连杰更犯难了。不是他不想给,朝廷的律法摆着呢,抚恤金每一笔都得入账,层层上报,少一文不行,多一文更不行。
周围的人听到女人的话,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二十两?打劫吧?再穷也不至于这样啊,二十两够你们吃喝两个月了吧!”
“这破砖烂瓦的房子没建起来,粮草还没找到,倒先便宜你们了!”
“就是就是…”
女人唰得一下站了起来,一扫之前的哀伤,她怒道:“要不是因为你们!他也不用去死!都是为了给你们找粮食!你们一个个的往竹棚里一坐等吃等喝等死,怎么不去运粮食啊!”
“你这刁妇不懂规矩!他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就应该他去!”
“就是!我们没了房子没了地!以后没得过!他们好歹还有朝廷俸禄!”
“你!你们!你们这群刁民!”台阶上的独腿弟弟终于忍不住了,杵着拐杖站了出来,上了年纪的公婆也站了起来。
独腿弟弟气的面红耳赤,骂道:“我哥是为了你们才上的山!是为了你们死的!你们有没有良心啊!”
“谁知道是不是上山才死的,”人群中又冒出话来,“是不是你们狼狈为奸被捉奸了还不一定呢!”
众人听言哄声大笑。
“你们这群龌龊之人!朝廷就不该救你们!”
郝连杰听到这终于觉得事情越来越离谱了,在双方动手之前,往两方中间一站,叫道:“都给本官闭嘴!”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郝连杰在固守县为人处世圆滑,多数人都认可他这个县官,他的话在这些人心里还有些份量。
他摆正脸色对妇人道:“该不该给你们钱是由朝廷说了算的,你想要二十两,本官作不了主,你若等得起,我自会向州府大人请示。你若是还不满意,只管在这等,晌午还有雨,让你相公浇着吧!跟城外没人管的死人一样!”
妇人看了看自己相公的尸身,不得不承认,确实已经有了味道。
见她被自己唬住了,郝连杰转向人群,嗬了一句:“还有你们!本官知道你们受了罪,你们房子没了,田地没了,你们苦!你们当本官不苦吗?!”
人群也瞬间噤了声。
“你们都是固守县的人,都是本官想要守护的人。可你们都干了什么?朝廷抽调了守卫边境、防卫东雷的官兵给你们盖房,人家为了给你们找吃的死了,你们半句感谢没有,还当人家是敌人不成?”
郝连杰抹了把脸,叹着气道,“别说官兵了,连我都看不下去。人家辛苦给你们的亲人挖了墓地,你们说风水不好,非要葬到山上去。行,给你们分几把锄头跟着官兵们挖去,你们呢?不去!嫌累!宁可让人家曝尸荒野也不去。图什么呢?!
“你们别忘了,要是没有旸乌将军的兵在边境守着,固守县早就没了!”郝连杰扫了人群一眼,恨铁不成钢般的告诉他们,“愿意干的人,跟着官兵们推土盖房,不愿意干的人,接着回你们的竹棚等吃等喝。”
说罢,他招呼了史护卫和一干人往城外去了。
围在一起的人群散了。
妇人和家人也裹了草席走了。
有人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眼,看完后跟着人流回到竹棚里去了。
“大人…”出了城门,史护卫往后看了一下,确定无人跟来,才唤了郝连杰一声。
郝连杰仰天长叹,预料之内啊…
秋风萧瑟,却不如人性凉薄。
这一幕,被不远处半堵墙后的四人看得清清楚楚。
人群散去,几人走来,刚才聚集吵骂的人也都躺下了。
“真是一群刁民,赈灾的粮食即便找来了,也不该分给他们。”李怀瑾一边往竹棚走,一边讥讽道。
徊鸢跟着他往竹棚走去,“民刁与不刁,天下都是李家的。”
要不是确定自己不曾透露过身份,李怀瑾差一点就以为徊鸢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了。
然而她紧接着的一句话,彻底让他傻眼了。
“是吧?五皇子殿下?”
“你怎么知道的?”李怀瑾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除了臭名远扬的五皇子殿下,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看见本小姐会见死不救。”
李怀瑾:“……”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好想把她扔回山上去啊!
几人行至竹棚附近,徊鸢本想问候两句,但见难民形色枯槁,最终不忍打扰,和薛值来到一块自成石桌的巨石边歇息,李怀瑾却还在四处转悠。
片刻,棚下一老者端着两只破了口子的碗,他瘦骨嶙峋,佝偻着背,蹒跚着来到两人跟前,碗中盛着水,他分给二人。
二人赶忙起身接来,放到桌上,又施了一礼。
“看公子与小姐应是远道而来,固守县受灾也有一个月了,两位为何不绕道而行?”老人双目凹陷,眼中混沌,声音苍老无力,仿佛说完这句话已经用尽力气。
“不瞒老人家,我们自都城往东雷经商,固守县乃去东雷必经之路,不料中途遇歹人,盘缠货物尽被劫掠了。”
言罢,徊鸢空出自己的位子,扶老人坐下。薛值见状,又空了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她却摇头示意不必,薛值便随她一并站着。
老人了然地点点头,指着桌上的白水,叹息道:“彼时固守县尚且富裕,老头子兴许还能帮着你们,可如今…”
老人环看着棚中、棚外东躺西歪的人,徊鸢也随着他看,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一身华服、倜傥风流的李怀瑾身上。
似是察觉有两道目光,李怀瑾回过身,对二人淡淡一笑走了过来。
“不瞒老人家,方才县衙门口的争吵,我等全都看到了,虽然那位妇人有过错,可为何城中尽是官兵在修缮,而百姓只在棚下歇着呢?”李怀瑾温声问道,不自觉的往竹棚下看去。
老者何其敏锐,一念之间便懂了他的意思,他解释道:“那几个人是固守县富商的儿子,自小过得就是阔少的日子,成群结队,霸道得很。”
徊鸢和李怀瑾非常默契的对视一眼,徊鸢又道:“那死去的小兵是为找吃的而死,可是事实?”
“是。”老人答。
“官府已经无粮?”
“本还是有的,”说着,老者摇了摇头,“可前些日子,山体塌方,粮食钱财什么的都被埋了。”
“都闹到这地步了,州府居然也无人来看。”比起李怀瑾,徊鸢倒显得十分忧心。
不待老者答话,李怀瑾先理解了,“即便州府拿出存粮来,超不过一天,就得被这些人一抢而光,倒不如让他们尝些苦头,等粮食来了不至于浪费。”
徊鸢无药可救地瞪了他一眼。
“老人家…”
徊鸢才一开口,老人便撑着石桌勉强站起来,他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将他扶到竹棚下一块空着的草席上坐下。
老人坐稳,才道:“该讲的,老头子我都讲了。左右固守县地动又塌方,受灾最重,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大臣骄奢淫逸,天在看着。”
李怀瑾张口欲语,片刻又合上嘴,勾唇浅笑,一礼离去。
“五皇子殿下打算如何?”
“敢欺负雍国的百姓,我得好好治治这群昏官。”李怀瑾磨搓两下下巴,悠悠道。
徊鸢刚要点头同意,他又眯眼笑道:“敢欺负雍国的兵,我也得好好治治这群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