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清晨，于凤南睁开眼。她知道该起床了，不然的话，身边的闹钟又该不屈不挠地响起。要给许诺准备早餐，昨天他吃了手抓饼，今天该换点啥？来点粽子或是烧麦怎么样？要是问许诺，他肯定是回答“随便”，但是等到早餐端上床，又一幅心不甘情不愿迟迟不肯动筷的样子。唉，青春期的孩子真是难弄，现在他到了几乎是不能碰一碰的地步。昨天小考的成绩出来，于凤南先在微信上知道了消息，回来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扣了两分，许诺一整个晚上都耷拉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于凤南于是躺在床上，整个晚上也没问起他的事。
她现在处于一种手足无措的状态。孩子越大，越感觉没有办法。有时她真想撬开那个黑发密布的小脑壳，看看里面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渴望些什么，又排斥些什么。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乖巧听话，一有成绩就奔到父母面前炫耀的小男孩，仿佛有某扇门，随着年岁的增长，就自动地向他们掩起，里面哪怕有欢快如银铃般的笑声，有一声接一声的悲泣，有不得而知的恐惧和难堪，他也不愿意向家长敞露，哪怕是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去顶，用笨拙的手脚去处理，也不愿意求助。换言之，这是一个渐行渐远的状态。
特别是经历了上半年的出走事件之后。
在那次事件后，家庭的气氛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于凤南和许诺的相处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到那根底线。至于莫小茗这件事，她根本提都不敢提，有时，在家校活动中，她还能碰到那位女孩子，她也不主动去招惹人家，只是心情复杂地远远看一眼女孩。莫小茗比以前修长了不少，身形开始发育起来，显示出柳枝般又舒展又袅娜的样子。这是一个美好如玉的女孩，于凤南有时想想，许诺的眼光是不错的，没有看错人。可是那又怎么样？想到这一层，她的心里像搁了层薄冰，迅速地凉了下去，微薄的雪花在越来越深的谷底盘旋，呼啸提示着种种的不可能。她这个时候断断不敢再去试探许诺，把那个眼见着已经结疤的伤又给挖出来，这实在是太不明智。
况且，还有三座大山压在前面呢？
到后来，于凤南也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那就是在竞赛学科上，许诺和陈谦一的确是有差距。就像当初骄傲地肯定许诺的天赋一样，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判断出，许诺的天资高出其他一般的优等生。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是有比你更聪明又比你努力的人存在，而这个是别人家的孩子，不是你家的。刚刚认识到这一点时，她真是觉得又沮丧又发酸，忍不住总想抵毁陈谦一几句。
在最近的一次比赛中，许诺又败北了。这真是个残酷的事实。那是一个网络比赛，连续到深夜。于凤南劝了好几次，让许诺安心睡觉，许诺总是不愿意，嚷嚷着“再给我点时间，我就解出来了”，再催得急，他脸都白了，“妈妈，你不能又想让我出成绩，又不让我付出时间啊，没有时间放进去，哪来的成绩？”于凤南被呛了两句，没话说了，讪讪地回屋睡觉。
夜里她猛然惊醒了，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她悄悄地起身，注意到许诺的房间漏出一点暗黄的灯光。她的心里一紧。从前许诺争分夺秒玩电脑游戏的一幕，又在她的脑海里闪现。于凤南开门进去。
许诺捧着头，半个身子勾在电脑桌前，满脸的痛苦。
“我怎么就想不出来……我不相信……”
“诺诺，你怎么啦？”于凤南上去掰过他的身子。许诺的眼神是茫然的，就像是不认识于凤南似的，只是蹙着眉，低声嘀咕：
“我一定能解出这道题的，一定能……”
于凤南用力搂住他，浑身颤抖。
诺诺：
采取这样写信的方式，请原谅妈妈的不得已。你已经长大了，在刚刚过去的六一节退队仪式上，你们收起鲜红的红领巾，我相信你知道这样做的意味。儿童时期永远地远去了，无论它是怎么样的美好，少年时代在眼前展开，就算前路崎岖，你也将往前走。
成年人的第一个象征，就是他自主选择的权利。诺诺，从上一次离家出走，我深深地体会到，不能再将我的意志，我们的意志，强加在你的身上。这样做的后果，我已经尝到了其中苦涩的滋味。诺诺，请相信我，虽然我是个缺点很多的妈妈，不免虚荣，不免焦虑，不免把自己未实现的梦想强移到你的身上，但是，我是真心地希望，你能做为一个独立的人，行走得更好。虽然我也知道，这样的成长，将以你的渐行渐远，渐渐走出我的视野为代价。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何尝愿意你从此一去不复返，但愿你始终是个小儿绕膝承欢，可是，这样的一天到来时，我也会欢快地去迎接它，为你的成年礼喝采！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其实，我并不想用太多的华丽词藻，来掩饰我的慌乱和失落，也不想用对仗工整的排比，来冲淡我对你的期望。诺诺，现在就有这样的现实问题摆放在眼前，你看得见，我也看得见。我们该脚踏实地作出选择了。在这样的一个阶段，我不得不承认，也许我和你，都对你的能力有了过高的期待，这也让你举步维艰，想放弃也无从说起。我想，我们该有这样的智慧，用决然毅然的决心，对你的前程有一个交待。那就是，我希望你暂时地放下竞赛课程，转到校内的文化课学习中来……
于凤南放下笔，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延续下去。从前一段的实践来看，她也看得出来，许诺是面临一个显而易见的瓶颈，那就是在竞赛的学习上面，他并没有想像中那样高的天赋，和陈谦一相比，他在这一块的缺陷是显然的。而这欠缺和他的不甘愿放弃，已经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困惑。于凤南想起他的夜不能寐，想起他类似走火入魔一样的行踪，她知道，是到了当机立断停止的时候。
她的心情是苦涩的，到了这个地步，说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这后果，显然是虚幻的。许诺的天资超人曾给她带来多少的惊喜和自豪，她曾经做了那样多的梦想，梦见他上了清华，梦见他成为青年科学家接受表彰，梦见他在演讲台上意气方遒感谢父母。事实证明了，正如每一个平凡人的梦想破灭一样，她也不可幸免地到了这样的一天。她所要有的，是有充分的智慧和超然，来面对这一切，同时提供支持的力量，给许诺，让他更有勇气地走下去。
可为什么，儿子梦想的破灭，要比她自己当年梦的破灭，还要心痛，还要不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