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陆英凡,浑然不知于凤南已经把她设想成一个假想敌,她有她的事情要忙,眼前最为迫切的,就是一张菜谱。
明天是小姑陈愉的回国,为了这,他们特意设了家宴,陈愉早就说过,到酒店里接风洗尘就行,婆婆坚决不肯:
“在酒店哪有家的味道?我还想操持几道家乡小菜给你尝尝呢。”
陈愉是陈家的骄傲,这名小姑的成就,甚至在她程序员的哥哥之上。当年妈妈相中陈恒,多少也有些佩服他们的家教,可以在地级市这样中不溜秋的地方,培养出陈恒陈愉这样优秀的孩子。婆婆一家子举家搬到省城,投资买的楼盘,陈愉出资占多数。陈恒呢,收入虽高,毕竟有两个孩子要养,争的是血汗钱,陈愉不一样,在外面赚的是美金!陆英凡听得出婆婆淡然口气之后的炫耀。倒是妈妈,有些不以为然:
“说得好听,他们还不是靠陈恒养?你倒看看,到时两老有个头疼脑热,是你照顾多还是陈愉照顾得多?远水哪解得了近渴?”
妈妈话语说得尖刻,可总是这样一针见血刺中要害。就拿这接风家宴来说,婆婆占了口头甜句,嘴上倒是痛快了,等到置办之时,除了指挥家里保姆买几样食材,一样样不还是陆英凡在操心。谁让她是全职太太呢?这家庭主妇的标签,一旦贴上了,他们谁也不吱声,就默认把活留给了她。
第一道菜是水晶虾仁。将新鲜虾仁细细剥出,晶莹柔软的虾体在手里冰冷滑腻,像是触手可及的冰。其实就陆英凡自己而言,她并不喜欢这道菜,过于冰清玉洁,滋味寡淡,吃进去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不满足感。她还是喜欢浓油赤酱,充满烟火气的菜肴。可是婆婆说了,陈愉喜欢清淡。
“国外呆久了,哪里会习惯国内这些酱油豆鼓这些咸乎乎黑腻腻的东西哦。”
黑木耳和黄花菜泡发好,海参最麻烦,还得不时去看火候。厨房里的人就像是一个国王,要指挥千军万马,打好配合,一举将残垣断壁打造成金碧辉惶的宫殿。鸡翅先行腌好,用生抽、冰糖、大料加一点鸡精要足足腌上两个小时,这是涵一爱吃的食儿,当然谦一也喜欢,但平时家里不轻易做,因为担心鸡翅有生长激素,催动发育,尤其是涵一,已经是初三的年纪,正属于要家长多上心发愁的年岁。她想起涵一,不免又顿足下来,发了一会愣,叹一口气。她这么用心操持这家宴,也算是心里有所求吧,正想找这留洋多年的小姑子来把个脉,咨询咨询未来涵一的路怎么走。
说起涵一的平淡性子,对于家长来讲,也是退一万步,才愿意她真正成为“路边鼓掌的人”。就陈恒和陆英凡的家境而言,现在至少算个小中产吧,听之任之女儿在人生的波涛中随流而动,显然不是他们可以接受的路子。但眼下,这个坎儿这么快的,就在将熟未熟的少年的路下展现。涵一过了年就要迎来中考,而江市的中考,经过重重薰陶,陆英凡早明白了其中的残酷性。
她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前两天的家长会。
“一比一分流,家长对这都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教导主任一脸凝重。作为本城为数不多的民办初中,每年的中考升学率无异于是金字招牌,没有学校会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分子,任他们流落到职高去。但是,残酷的现实就是,本城的初中毕业生,大约一半要分流到职业高中。虽然,在大背景下,职业教育的前景已经逐步提升,未来的蓝领技工出路渐渐明朗,但是,这显然不会是,以精英自栩的春耕中学所主谋的道路。
她手里同时攥着的,还有女儿的成绩单。台上的老师话语在耳边嗡嗡作响。
“根据以往的经验,家长们可以对应看一下孩子的成绩在哪条线上,我再重申一下,有三条线,前三的线分数是……,前八的线分数是……”不用看了,涵一的成绩深深地埋头在最后那一段,像一只小蝌蚪搁浅在泥泞的稻田一角,将干涸的小洼地再也支撑不起它黑黑的大脑袋,它无力地摆动乐谱线般的细小尾巴,作出一个软弱反抗的姿态。
“出国去吧,我身边有个朋友的孩子,你知道的,胜利中学毕业的,也不差吧,当年也是进职高的线,妈妈心一横送了澳大利亚,你猜怎么的,进了墨尔本大学,全球排名靠前的啊……”前几天拜访冯静程时,她提起涵一的情况,冯静程的眼神里竟然有怜悯。那一时刻,陆英凡很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的确,涵一的成绩在汪阳阳金光闪闪的成绩前,像是丑陋的陪衬人,被明艳的美女衬得愈发黯淡。
鱼要趁新鲜,桂鱼放在桶里养得久了,她简直不忍心一刀下去。但是习惯了,在厨房日久,愈发觉得自己是生杀予取的将军,滑不留手的泥鳅要剖肚取肠,鲜活的鲍鱼要切片去腥,以前活禽允许进场时,为了保证新鲜,她也干过现杀的事,看一只对你满怀信赖的温顺禽类,渐渐流尽活血,眼神黯淡的屠杀,未免刺激。但是厨房是最小的残忍。生活中,工作上,儿女学习里,一桩桩一件件,全要抖擞精神,精密谋划,精准决断,像战略部署一样容不得一点差池,更不允你在桂花树下闻香轻叹。都说为母则刚,这一点点刚硬或刚强,多半是逼迫得来吧?
她不忍心。如果把涵一送出国外,势必要有至亲照应。而谦一同样在学习吃紧时,手心手背都是肉,做母亲的无法决断。
现在各种菜肴都开始粉墨登场,水晶丸子颤悠悠地在绿叶间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西芹水灵灵的,和淡黄的腰果眉目传情,蒸锅里粉蒸肉发出诱人的香味。盘子们水淋淋地被消毒,怀着即将领受伟大使命的心情,牵着菜蔬们的绿袖子。生熟肉们原来是一家子里的,现在被分开,只能隔着砧板互相递交温暖的眼神,彼此安慰“快了,熟了就好了”“摆盘时就能再相会”。厨房像是一个宏大的乐队,各色嘈杂的声音发出来。众多许久不聚的菜们就像市场里的熟人,分外亲切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你啦,最近还好吗?”
“怎么是这种搭配法,你能习惯吗?”
“好香,好香……”
主人却离场了。主人在这个间隙,抬头望向外面的蓝天。她的心里开始是纷纷乱的念头,比如说天气这么好,谦一的被褥该晒一晒了,他现在长大了,卡通图案的被套都被他嫌弃太过幼稚,要有空去换一床新的才好;涵一的书包沾了点什么油墨,她一直想找点衣领净之类的除污,也一直没处理;两个孩子的课表是不是再排一下,会不会有什么遗漏的,如果涵一真的决定出国,还不知道会千桩万桩事呢。
忽然,有一件一直被疏忽的线索跳了出来,针扎般的跃入她的记忆,那一天去陈恒的单位,为什么看到他和他的女下属头并头商量时,心里会有那样酸酸的感觉?说起来,那个女孩子也就是普通的白衬衣黑裙,可是青春是好的,透白的肤色和滑溜溜的黑发,让她像一株春树一样舒展和挺拔起来,看着真是舒服。那么说,那种酸的滋味,是来自于自己对过往的回顾,和对已逝去青春的伤感吗?真想不到,日子都过去了这么久,那时在海边和陈恒且行且奔的记忆,似乎就在昨日呢?
她抬起头,想尽力看到窗外那株高高的紫薇,可是有点失望,窗外是空空的,没有夏日的红灿花朵,也没有秋阳里蒸腾而上的桂香。日子还早,蕴酿新的生命需要时间,而老的生命,却是不可避免地坠落、腐朽、枯萎,簇拥着一堆落叶一样荒芜无用的记忆。她想起很久以前,两个孩子还小时,她陪他们看过的安房直子的童话,那些骑着橙色自行车一直奔到天上去的,桂花的妖精,她们明亮的笑声,还会荡漾在空中吗?还有那铺在山野夜空下的、蓝色的桔梗花田,可以经由一个红通通的碗,就将酱汤的熟悉气味向城市传达。那玫瑰和鸟儿铺就的绿色的长荫,漫长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她多想躲到那个温暖而安全的、飘荡着似有若无香味的小小空间里,蜷曲着成为一个小小的孩子啊。而事实上,她是有多久没有回顾那种单纯的、淡淡的感伤情绪了呢?现实要的是能打会拼的战士,千里运筹的谋人,最不需要的,就是拖泥带水的吟风弄月。可是,她为什么,时时总觉得,心里有个空洞,总是在不停地嚎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