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南回到家里,丈夫许建涛也在家,趁她在换鞋的时候,嗡嗡地跟她说了两句。于凤南也没听清。许建涛急了,转过头来:
“我说你在想些什么呢,跟你说话也听不见!”
于凤南用手扬扬耳朵:
“我正想事情呢,没留意,说什么呢?”
“诺诺奶奶说想他了,说好久不见他过去了,让我们有空去一下。”
于凤南心里咯噔了一下:“诺诺这不忙着吗,你看他双休日哪有空?”
“奶奶也知道,所以这么久,不也没催吗?我想这快一个来月了,是得过去下,顶多耽搁一次课。”
于凤南横他一眼:“你总是这么想——要依了你,诺诺的功课早滑到沟里去了!”
说归说,她也明白,是得往婆婆那里走动走动了,虽然她并不愿意。
人就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不知道这句话是谁先提起的,可真是精辟。当学生未成家时,是一种较单纯、线性的社会关系,成家了,这社会关系就错综复杂起来,出现你也意想不到的支楞和牵绊。如果说其中有什么于凤南不愿意面对的关系,那么婆媳关系算是头一件。
婆婆是本地人,年轻时丈夫早逝,新寡的她拉扯着两个儿子成人,养成了刚硬冷淡的脾气,并不好相与。于凤南虽然外表温柔,但内心的确也属不易妥协之人。婆婆之前忙于工作,长孙许浩扬成长之时她尚未退休,无暇顾及,等到次孙许诺呱呱落地,她老怀大慰,主动上门照顾之余,和于凤南委实发生了不少不愉快的冲突。因此,于凤南还未去到婆婆家,心中就暗暗发怵。
而这一天,怀绕着她的担忧还不止这一样。就在许建涛和她说话之际,她满脑子回荡的都是培训班传来的讯息。
“诺妈,你进了育蕾中学,未来的目标就是崇功中学了吧?”
于凤南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腰杆:
“我们还小,才初二呢!”
“别瞒我了,你看,你们没选择春耕中学,不明摆着打算去崇功高中吗?要知道,春耕中学对应崇成,育蕾对应崇功高中,是明摆着的。”
于凤南瞪大了眼睛,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小升初之前,成为什么都不懂的小白。
“外界虽然不明说,实际上,几个重点学校暗地里锁定生源,是公开的秘密。像你们许诺成绩这样好啊,笃定可以进前二的,将来是两所重点高中争抢的对象。一般的牛娃,还得跟小升初一样,坑蹲好,提前学着,才有机会进入重点校的视野……”
“可是,不是中考才是唯一的进入重点高中的途径吗?”于凤南疑惑地问。
家长们对视一眼,嘻嘻地笑开来。“别开玩笑了,诺妈,你不会真的这么天真吧?”
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于凤南为这暗波涌动的掐尖,又一下子开始紧张起来。
热春光霎时暗红尘。于凤南站在晚樱树下,那是婆婆家小巷口的一株花树,经过风雨,扑簌簌落了满地的花瓣,残红满地,而叶子是新鲜地灿灿地绿起来了,在金色的阳光中泛出丝绒般的光,让人的心也不自禁地柔软起来。
仿佛只有沉浸在繁花盛景的那一刻,她的心才是跳跃的,无忧的。一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那些看不见的黑蛛网一样的东西,又将牢牢束住她的皮肉,让她那颗心高高悬在胸口,无法放松下来。而刚刚过去的一场斗嘴,又让她的心更是沉入愁云惨雾之中。
果不其然,她和婆婆的这次见面又是不欢而散。
于凤南一直很不喜欢去婆婆家,每次都是尽量磨蹭,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起身。可是没有办法,她还是要去面对婆婆徐玉真。如果只是一般的孤僻落落寡合也就算了,可是,婆婆身上超强的控制欲,她对小儿子许建涛的溺爱,对孙子近似顽固的苛求,对于凤南有意无意的忽视,都让她很不舒服。有时,于凤南又念及她的寡居身份,觉得可悯,也不愿意过多地和她起冲突,于是尽量避免和她的相处。
这不,从于凤南提着那两盒凤梨酥上门,婆婆就没抬眼:
“糕点么,我血糖高,吃不得,你们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这是前段时间建涛从台湾回来时带的,也算是当地有名的伴手礼,且留下吧。”于凤南陪着笑脸。婆婆听说是小儿子带的,脸色稍霁。待到于凤南坐下,她发现屋里已有客人,正是许建涛的哥哥许建波,不由得一喜。
许建波比许建涛年长两岁,早年因为家里生活条件有限,读的师范,不过他为人聪明又肯下功夫,辗转多年后已是本地一家公办初中的副校长。于凤南很喜欢和他聊天,因为这个大伯对教育那点事很了解,又常有精当的点评和思考。在许诺小升初时,于凤南也曾虚心向他请教过是去育蕾中学还是秋实中学的事。许建波主张是前者。
“诚然,去育蕾中学,对于许诺这样有天赋的孩子来说是好事,在竞赛上可免除盲目的探索。但我始终认为,一个注重综合的、宽容的环境更重要,允许学生慢慢来,孩子的品性,他的长远发展,不是以一时一会的成绩衡量可以抵消的。”
“一句话,不要为未来牺牲太多的现在。”于凤南至今还记得他殷切的眼光。这些话她听进去了,也做到了。只是,她没有想到,付出的代价要比她想像的要多一些。一见面,她就忍不住向许建波吐槽。
“育蕾中学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我甚至觉得,所谓的多彩文化就是个伪命题。”
她告诉他,社团活动多半由几个骨干成员出成绩,而他们的成绩呢,多半是由学生家长在外集中火力培训,并不是学校培养。学校只是笑纳了这成果。原先答应给尖子生们的竞赛培训,也很是鸡肋,程度低的学生听不懂,程度高的学生吃不饱,搞了半天还得外面继续培训。
“真有点让人失望。”她坦言。
“失望是正常的。”许建波缓缓地说。“现在的教育,怎么说呢,远不比从前单纯。尤其是民办学校,所面临的是市场经济,除了育人之外,也负有宣传推销做大盘子的迫切需求,出现这种情况也就难免了。”
“那这样下去还能发展得好吗?”于凤南愤愤说。“学校不能接手过去,却让家长陷入这样的比较和奔波中,这算一种负责任的教育吗?”
“这就是悖论。大家都抢跑了,胜出的还是那一拨人。可是所有人都辛苦了很多。”
于凤南沉默了下来,再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对于许诺的竞赛课内两头的辛苦,对于考试压身的种种不满,对于家长之间由于竞争而产生的种种矛盾倾轧,她置身其中有心逃脱却无力走开。
她走到阳台上,看那一簇簇蓝雪花在初夏的微风中显得分外清晰。转身时她差点绊了一跤,手里一撑,正碰到一个相框。相框里的人好年轻,黑白照片里,一对年轻人仰着脸向上望着,黑白照片也难掩脸上青春的光亮。穿着格子旗袍的显然就是婆婆,另一个年轻人身量很高,手搭凉棚朝远处望着,一脸志存高远。这时婆婆走了过来,一下子夺走了相框,脸色有些阴沉。
吃饭前夕,于凤南忍不住问许建涛:“我记得你说你爸爸很矮的,身高还不及你妈妈吧。”
“对啊,所以当时我们长身子时,她担心得要命,生怕我们长不高。你也知道的嘛,那个岁月,哪有什么好东西吃。”
于凤南停了嘴,没有再追问下去,对于守寡多年、拉扯两个儿子长大的婆婆,她从内心深处是佩服的,尽管对她的许多做法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