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刘小荷用那个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壶杏花村酒,去了后山。她没有惊动母亲,也没有叫大哥,她知道大哥不到十点钟是起不了床的,再说往年的祭日,他也只是在家里供一供,不会去父亲的坟地。从小镇到后山坟地,有两条道,一条是老山路,还有一条是新的水泥路,走老山路要经过寡妇桥,刘小荷选择了老路,因为老路幽静,加上全是石阶,走在上面能引起很多联想。穿过寡妇桥,刘小荷就拾级而上,来到坟地,天才蒙蒙亮,东方的朝霞从天边一直铺到父亲的坟头,像一条锦缎似的。上山的时候,她曾在路边采了几株野菊花,捆扎在一起,到了坟地,她先将野菊花放在坟头,再解下水壶,拧开壶盖,朝坟前洒了一圈,随后跪下磕了一个头。洒完三圈酒磕完头站起来,忽然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回头一瞧,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她最不见的人此时却出现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了喊了一声:“其山,你怎么也来了?”
“我也来祭我的父亲。”陈其山说着,将手中的一只小花篮摆到旁边的一个坟茔前,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杏花村老窑,拧开瓶盖,在坟头酒了一圈,磕完头后,又接着酒第二圈酒。陈其山的父亲也是矿工,与刘小荷的父亲一道死于那次矿难。他们生前是一个采煤队的,平时两人的私人感情也最要好,因此两人的坟也紧挨着。
“怎么,叔叔生前也爱喝酒?”刘小荷问。
“哪个井下的工人不爱喝口酒?”陈其山说:“不过我听我妈说,我爹的酒量没有你爹大。”
陈其山洒完三巡酒,就站到刘小荷父亲的坟前洒起来。也是三巡,也是三个响头。磕完后,就走向远处的一片坟茔,挨着坟头洒酒磕头。这片坟地占了整整一面山坡,埋着历朝历代死于井下的矿工,有的坟头竖着的墓碑已经风化剥落,也有的石碑上的文字清晰完好,陈其山洒酒的那片墓地,石碑上的字都完好无损。他洒完瓶里的酒,就在一个墓碑前坐了下来。刘小荷本来不想再搭理他,因为她知道,一旦打开话匣,她的心会再次受到刺痛,她不想再触动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可是当陈其山坐下后,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马上下山,她在日本留学期间,曾听大学里的一个教授说过,人要是经常到墓地去坐坐,会突然对人生有很多顿悟。莫非陈其山也想在这里顿悟什么?这么想着,她就坐到了他身旁。
“这片墓地都埋着些什么人,好像他们是一批的吧?”刘小荷问。
“是的,他们是一批,十三年前的那一批。”陈其山说:“我们面前的这座墓,就是煤娃爹的。”
“这个矿打从建起来,有多少次矿难了?”刘小荷问。
“数不清。”陈其山沉默了很久,道:“乌龙山打从元代开井挖煤,大大小小的矿难,恐怕也有几百起了,最大的一次是日本人在这里开采的1939年,井下透水,一下就有两百三十号人闷在井下,其次是“文革”的那年,我们的父亲都是那一次,有二十三人。第三次大的,就十三年前的那次,十三人。”
“怎么两次事故,都有一个三?”刘小荷问。
“也许是偶然吧。”陈其山说着问道:“小荷,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不一个人又怎么着?”刘小荷反问道:“你很好吧?”
“你指的是哪方面?”陈其山问。
“当然是你的家庭罗,贤妻呀什么的。”刘小荷话里不免有一丝女人的妒忌。
“还行吧,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家就安在省城。她也是煤炭行业的,在省煤炭研究院工作。”陈其山说。
“这么说你们是志同道合?”刘小荷道:“我听人说,对方还是个高干子女,你也算得上是乘龙快婿了!”
“小荷,有些事我总想找个机会跟你解释一下。”陈其山刚说到这里,刘小荷便打断了他:“不用解释,再说人也不能靠向旁人解释而生活,人生的一切,都是前世定好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小荷,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刘小荷说。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下,十三年前,也就是大矿出事的那天,你哥在哪里,还有你哥手下的副总荆宝生在哪里?”陈其山说。
“你问这干啥?”刘小荷道:“都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记得清这些,再说这些年我一向不过问大哥矿上的事。”
“我只是随便问问的。既然你不清楚,那就算了。”陈其山说着,沉默了片刻,道:不过还有件事,我也想请你帮个忙。”
“还有什么事”刘小荷问。
“我想请你做我的家庭教师。”陈其山说。
“怎么,你的女儿成绩不好?还是……”刘小荷问。
“不是我的女儿,是矿上一个已故矿工的孩子,我想请你帮他补习文化,然后让他直接去上矿上的技工学校。至于补课的费用,由我来支付。”陈其山说到这里,刘小荷便问:“你说的是不是煤娃?如果是那孩子,你就是开出天价,我也不答应。”
“为什么?”陈其山问。
“那孩子简直是一个匹野马。我教不了他。”刘小荷说。
“就是野马也能训好的。”陈其山说:“古人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我可没有这个耐心。”刘小荷道:“那孩子从小就没有人管,都快疯成一人流浪汉了。现在在矿上,只有七爷的话,他还能听上一句半句的,别人的话,恐怕连耳朵都装不进。”
陈其山指着面前的坟茔,道:“小荷,看在孩子爹的面上,我求你了,你只须教他的语文,让他多认些字,为将来上学打个基础。”
“你是想还他爹的情是不是?”刘小荷问道。
“也算是吧,正是那次事故,让这孩子变成了孤儿。”陈其山说。
“我看你也活得太累了,事故都过去十多年了,你当时虽然是责任人,可你也受了处分,这么大一个矿,那能不出点事?”刘小荷说着,便站了起来,转身就朝山下走去。刘小荷刚一离开,一个人影便从陈其山面前的那个坟茔背后冒了出来,那是煤娃。每年这一天,煤娃都要来山上祭他的爹,这天他天不亮就来了,所以起这么早,是想赶个头香,在五台山那座庙里,和尚曾关照他,矿难祭日的这天,让他替他在他爹坟前烧点纸,煤娃来到坟地,等到日出之时,就开始烧香,点纸钱,纸钱刚烧了一半,就看见陈其山和刘小荷一前一后来到墓地,起先,煤娃以为他们是来约会的,出于好奇,便躲到了坟背后去了。陈其山跟刘小荷刚才的一席话,说得他心里像开了锅,他不在乎刘小荷看不上他,他在乎的是新来矿长的一颗心。这些年,煤娃在街头流浪,跟着镇上一帮小混混浪迹在矿区的旮旮旯旯,他几乎没有拿正眼看过大人,当然要刨开七爷。七爷是他的恩人,七爷跟他总是那么的贴心,可是除了七爷,很多大人他都不拿正眼看,此时他站到陈其山面前,眼睛就直直地看着他。
“煤娃,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等煤娃开口,陈其山便问道。
“我来给我爹烧点纸钱。”煤娃说着,扬了扬手中剩下的两扎纸钱。
“我跟你一块儿烧。”陈其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叭地打燃,举到煤娃面前。煤娃将手中的一扎纸钱打开,抽出几张,凑近了火苗。煤娃烧完一扎,接着又点燃另一扎叠成元宝的纸钱,道:“这一扎是五台山的一个和尚让我带回来烧给我爹的。”
“五台山的和尚?”陈其山问。
“是的,他是五台山的一个和尚,还是一个庙里的住持。”煤娃说。
“你怎么认识这个和尚的?”陈其山问。
“是七爷带着我去的。”煤娃说着,问道:“矿长,你信不信人有来世?”
“你小小年纪,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陈其山问道。
“那天夜里,我住在庙里听那个和尚跟七爷说的,和尚说,我欠了乌龙山矿的情,只能来世还了,所以我想问问你,人有没有来世?”煤娃说到这里,陈其山突然从他手中接过纸钱,一只接一只扔进火里,道:“你信,就有来世;不信,就没有来世。”
五:省城
第二天,陈其山去省城参加一个行业会议。会议就一天,因第二天是周日,会议结束之后,就直接回了家。傍晚时分,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里的防盗门,屋里竟是空空如一。本来想给妻子一个惊喜,没有想到竟撞了一个空门,他拿起电话就拨秀水的手机,刚拨了两位数接着又按下,随后掏出了手机。拨通之后,秀水的手机里就传来一阵阵嘈杂声:“其山,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我想你了。”陈其山说。
“说得比唱得好!”秀水道:“有什么事快说,我可没时间跟你闲扯!”
“我真的想你了,也想佳佳。”陈其山说:“你呢?”
“我可不想你,再说我也没有想的时间!”秀水说:“一个家,一个孩子,加上八小时坐班,都快把我累半死了。”
“你现在在哪里?”陈其山问。
“在哪里你听不出来吗?”秀水没好气地说。
“听不出来。”陈其山刚说到这里,秀水便回道:“你再听听!”
“你在超市?”陈其山问道:“在哪家?”
“问这干吗?”秀水道:“反正是离家最近的。”
“我马上过来!”陈其山说。
“怎么,你回省城了?”秀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想你了么!”陈其山说着,就朝门外走。
陈其山赶到那家大超市,匆匆忙忙进了大门,转了一圈,却没有看见秀水和女儿的影子,只好拿出手机,拨通了之后,便冲着送话器喊道:“在哪儿呢?”
耳机里传来佳佳的声音:“爸爸,我们在这儿呢!”
“在哪儿呀”陈其山问。
“我们都看见你了,你好好找找吧!”佳佳说。
陈其山又在里面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超市太大了,那刻,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人海茫茫的沧桑感,一种莫名的孤独占据了整个心灵,离家快一个月了,在矿上整天忙得像个没头的苍蝇,倒没有感觉到孤独的滋味,可是回到家门口,却突然感到离家的清冷。他有点失去理智了,竟冲着柜台内外的茫茫人海喊了一声:“佳佳——”喊声刚落,一个服务小姐就走了过来,小声对他说:“先生,商场内是不准大声喧哗的,你要找人,可通过我们商场广播室。”
陈其山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道歉:“对不起!”
“我带你去广播室好吗?”小姐笑着问他。
“不用了,还是自己找吧。”陈其山说着,又在商场里转悠起来。陈其山平时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逛超市,结婚之后,他陪秀水逛超市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有时即使两人进了超市,他也是呆在书柜旁看书,让秀水一人购物,他陪秀水逛超市的任务就是帮着提货物。此时,他在柜台里慢慢走着,除了孤独,又平添了几份负疚。想着等找到妻儿,一定要陪她们好好逛一逛。陈其山正边走边找着,右手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一下就感觉到,这是女儿的手。
“佳佳!”他一下将女儿抱了起来,亲着她的脸蛋:“佳佳,妈妈呢?快告诉爸爸,妈妈在哪里?”
“爸爸,你先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再告诉你。”女儿以讨价还价的口气说。
“那好,你说去哪里?”陈其山说。
佳佳将手朝前一指。陈其山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走到了柜台旮旯处的一个脚踏式镑称前,佳佳说到了。陈其山问:“佳佳,你想买什么?”
“我要你站到镑称上。”佳佳说。
陈其山一步跨了上去,佳佳道:“爸爸,你把我放下。”
陈其山放下女儿后才突然醒悟,佳佳是要让他过一下体重。正当他为女儿的举动感到好笑时,站在称盘前的佳佳说:“爸爸,你瘦了!”
以往每当秀水带着佳佳来逛超市,都要为她过一下体重,以便随时掌握发育情况,由于过镑的次数多了,佳佳就自己学会了看称。他看着女儿,问道:“佳佳,爸爸瘦了多少?”
“瘦了3公斤。”佳佳很有把握地说。
“佳佳,你怎么知道爸爸以前的体重?”陈其山问道。
“我不告诉你,反正你瘦了3公斤。”佳佳说着,就拉起他的手,钻进了人海。
鲜花柜台前,秀水正手拿一束百合花,很矜持地站在那里。秀水就是这么一个人,生活中总是波澜不惊,那怕是遇到什么大喜大悲的事,也是从容有度,从来不会失态。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没有高干子女的优越感。这跟她的生活经历有关,秀水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就病故了,父亲续弦后,她就被送到僻远的乡村,在亲戚家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直到考上大学,才回到省城。尽管那时父亲已经住进了省级领导应该享受的小别墅,她却一直在学校寄宿,只有周未才回家。她跟继母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见了面她总是很尊敬地叫她阿姨,她也点头答应着。她跟陈其山结婚后,尽管每周都回家看父亲和继母,但从来不在家过夜。
陈其山走到秀水面前,轻轻喊了她一声,她点了一下头,就举起手中的百合。
陈其山接在手中,笑着说:“这个时候,你应该送我红玫瑰,而不是百合。”
“红玫瑰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等回到家再送给你。”秀水说。
“都准备好了?想这么周到?”陈其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