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突然刮了一场大风,下了一场小雨,到傍晚的时候,风歇了,雨也停了,龙山镇的街道上到处落满了榆树叶了。子弟学校放学后,刘小荷并没有像别的教师,拎着提包朝菜场赶着去买菜,或是忙着去幼儿园接孩子,而是优哉游哉在校院里踱着步。大哥家有保姆,家里的一应诸事还有娘照应着,她想趁着这个空闲放松一下自己。中国人活得太匆忙了,哪里叫生活,明明是赶场啊!从早晨到晚上,赶上班,赶菜场,赶班车,赶公交。当然,在日本的时候,她觉着那里的人生活节奏也很快,快得让她有点受不了,她回国主要还不是适应不了那里的生活节奏,而是为了一个情字,她是为情所忙,为情所累,为情而在赶场,从国内赶到国外,又从国外赶到国内。
世界上什么最累人,她认为是情。
刘小荷从容地散着步,还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像刚出闺房的大小姐。子弟学校院子并不大,里面栽了很多树,一场风雨,将树叶刮下不少,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绛红的,深红的,还有深黄的,秋天的色彩总是给人一种沉着的感觉,还带着淡淡的忧伤,脚踩下去,树叶就发出沙啦沙啦的脆响,听上去就像是生命的绝唱。刘小荷正缓缓走着,有个人影就从校门口朝她走来,起先她没有在意,她已完全沉浸在悲秋的情绪里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多快啊!自己也快四十了,小半辈子过去了,可还是孓然一身,想想总是有点悲凉,看看自己的一些女同学,都当妈妈了,可自己却还离不开妈妈。
那个人影走到距离刘小荷十多步远的地方,就悄悄站住了,轻轻喊了一声:“小荷。”
刘小荷抬头一看,是吴兴华:“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办事路过这里,就顺便进来看看,想不到你还没有回家。”吴兴华打着马虎眼,其实他并没有出来办事,而是特地来找刘小荷,他有话要跟她说,要告诉她一些事情。吴兴华说:“这校院里,倒是很清静啊。”
“这会儿,真是比庙里还清静。”刘小荷说着,问道:“门卫怎么让你进来的?”
“我认识看门的师傅,原先也是大矿的退休工人。”吴兴华说:“前几天,你娘的大寿,我也去了,可没有能跟你说上话。”
“那天人太多了,我好像都没有看见你。”刘小荷说。
“你是贵人眼高。”吴兴华说。
“哪里啊?大有大的难处,我哥这个人,就是喜欢闹腾,本来我想,娘做大寿,就把亲戚叫来热闹一下行了,可他偏偏叫来那么多的政府官员,还有酒肉朋友,这那像是做大寿啊,简直是开广交会!”刘小荷说。
“你哥也是个要场面的人。”吴兴华说着,突然将话锋一转,道:“小荷,既然碰上了,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刘小荷问道。
“我已经决定到你哥的矿上去干了。”吴兴华说着,问道:“你欢迎吗?”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刘小荷道。
“你们是一家人,我听说,在家里,你的话在你哥那里,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吴兴华说。
“那都是外面的传言,其实我只是个教书匠,他挖他的煤,我教我的书,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刘小荷。
“撇开你哥不说,你欢迎吗?”吴兴华问道。
“我?这件事与我没有关系啊。”刘小荷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
吴兴华忽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弦外之音,便没有再问下去,只好随便跟她聊起来,可是没有聊上几句,校门外又走来一个人,那刻,吴兴华正埋头看着地上的落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吴科长,你也在这里?我正好要找你呢。”
吴兴华抬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来人正是陈其山。
“我路过这里,正好碰上小荷。”吴兴华吱唔道:“那我就先走了,你们聊!你们聊!”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尽管刘小荷在身后喊他:“兴华,难得这么一次校友见面,你别走啊!”可是刘小荷喊得越高,吴兴华跑得越快。
陈其山是从吴兴华家里来的。下班后,他就约着钱浩一道去了吴兴华家,还带着一根从药房买的野山参和一包营养品,进屋后跟躺在床上的李杏儿寒喧了几句,就问吴科长去哪了。李杏儿看出了陈其山来的意图,便直接了当地说:“你们也不要问他去哪了,反正我们家老吴是不会到大矿上班了,我们耗不起。”听李杏儿这么一说,陈其山就明白思想工作已经没法做了,便放下手头的东西,起身告辞,随后一人到学校来找刘小荷,当然在这之前,他给刘小荷家挂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刘小荷的母亲,陈其山没有报自己的名,刘母也没有追问,只是说小荷还在学校,于是便让钱浩先回家,自己就直奔学校。没有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吴兴华,陈其山其实并不知道吴兴华埋在心里的那段情,看着吴兴华的背影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吴兴华,早不辞职,晚不辞职,偏偏在这个时候辞职。”
“这是市场经济带来的必然结果。”刘小荷问道:“你是来找吴兴华的,还是来找我的?”
“当然是来找你的。”陈其山说。
“你刚才不是说要找他吗?”刘小荷问道。
“我去过他家,没见着他,就想来找你,没有想到又在这里碰着了。”陈其山说。
“古人说得好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刘小荷笑着说。
陈其山听得有点莫名其妙,道:“你们女人,总是太敏感。我跟他还不至于是冤家吧?”
“不是冤家,那他怎么在你刚上任之际就提出辞职?”刘小荷问道。
“你也知道了?”陈其山说:“看来你可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啊。”
“这种事,传起来比风还要快,尤其这个时候。”刘小荷说:“再说他又是要到我大哥的矿上来。”
“你怎么看这事?”陈其山问道。
“这事得要问你自己。你是一矿之长,主意得由你拿啊。”刘小荷说。
“我刚到任,身边又没有一个知己,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陈其山说:“小荷,自从那天你去了我办公室,我就想来找你了,只是这几天太忙,一直抽不出空来,我找你是想跟你谈谈过去的事。当然,还想听听你对大矿的看法,这几天,我碰到的事太多了,简直有点承受不了。”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矿上的事,我管不了。”刘小荷回答得很干脆。
“我知道,你恨我,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过去的未必过去,我知道,多情的女人喜欢沉缅回忆,时不时地活在过去的生活里的,要让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忘掉过去,简直比登天还难。”陈其山说。
“那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再倒过去活吧?”刘小荷说。
“生活是不能重复的,可有些事情,我得向你解释。”陈其山说。
“我不想听!”刘小荷说。
“听不听是你的事,可我得说!”陈其山道:“小荷,当年我所以那样做,完全是为你好,当时,上级对我的处理还没有定论,我是在随时准备判刑的情况下给你写那封信的。后来我虽然没有蹲大牢,可是心已经完全死了。”陈其山说。
“你别洗涮自己了,当年你就是去蹲牢,我也会等你的!”刘小荷说:“你就这样用一封信来打发我!而且一走了之,像白云黄鹤似的,现在还要来向我解释!”
“我没有一走了之,我当年所以要走,就是为了现在,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陈其山说。
“你是回来了,可是你已经有了家,有了老婆孩子,有了地位,有了权力,可是我呢?我有什么?我是一无所有啊!”刘小荷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激动。
“小荷,你听我说,当年我离开乌龙山,起先真想出家去当和尚,我云游了五台山、峨嵋山等名山,后来才去自费读了矿业大学的研究生,再后来,我听到你出国的消息,才结婚成家的。我以为你不回来了。”陈其山说。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向我说这些的吗?如果是这样,我不想听了。”刘小荷说。
“也不全是这些,刚上任的那天,你来看我,使我很感动,就是理常往来,我也该来看看你,当然,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件事。”陈其山说。
“什么事?”刘小荷问道。
“吴兴华是乌龙山矿的技术骨干,当年他又是那次矿难的见证人之一,可是我刚上任,他就向我交了辞职报告,我想留住他,这个时候,身边有个真正了解矿山的,太重要了,你是他的同班同学,他辞职想去的,又是你哥哥的煤矿,你能不能帮帮我,说服他暂时不要辞职。”陈其山说。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想介入,再说我虽然住在大哥家,可矿上的事,我从来也不过问。”刘小荷说着,扭过头就走了。
三:喜妹
一周之后,陈其山在吴兴华的辞职报告上作了同意的批示,随后让李秘书通知了吴兴华。当天,吴兴华就到安检科做了移交手续,随后即到刘广富的矿上上班。乌龙山脉方圆近百里,建国后,只有一个国营大矿在开采,实行市场经济后,煤矿资源归市地矿局统一管理,一下就冒出了十多个小煤矿,而且都拥有合法的审批手续和开采权,这下,就形成了多口井同吃同一矿脉的格局。只是白龙河煤矿离大矿最近,两家的主井口相距不到十华里。
吴兴华到白龙河矿上班的头一天,井下就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白龙河矿采煤是用炮采,就是先在煤层打眼放炸药,然后将煤层震碎,再由工人将其铲上装煤的轨道车,运送出井。柱子干的就是装煤,这在井下是最苦也最脏的活,一天干下来,眼睛和鼻子都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矿的工人在井下,还送一顿班中餐,可小矿就不一样了,下井后也不送餐,谁要是想吃,就自己带,不想吃的,就在井下撑上八个钟头上来再填肚子,下了井不吃饭是煤矿工人的习惯了,所以有人说,井下工人得有一个骆驼肚子,下井前吃个死饱,在井下想吃的时候再将胃里的食物反刍上来。柱子每次下井,从来不带吃的,柱子是个爱干净的人,觉着在井下吃东西也不卫生,只是带一壶水,可是这一天,他心血来潮,下井的时候,竟带了一只葫芦,揣在工作服里,谁也没有在意。井下工人中午有个午餐休息时间,一般都半个钟头,这天,掌子面的十来个工人坐下来歇午的时候,就听见柱子的怀里传出一阵“矍——矍——矍——”的鸣叫声。起先,紧挨着柱子坐在地上的汪六还当是柱子买手机了,便问道:“柱子哥,你也鸟枪换炮了,手机也用上了?”
柱子笑道:“现在就连洗脚房的小姐都用上手机了,我们工人阶级当然也该用手机了。”
汪六又问道:“是啥牌子的?国产货,还是进口货?”
“你就相信进口货!我这是正宗国产,每个零件都是中国生产的,而且是绿色环保手机,在井下还有信号。”柱子说着,怀里又响了起来。
“信号真还不错。”汪六道。
“那当然,还是你嫂子打来的呢!”柱子道。
“那你还是快接!”汪六道。
柱子用手摸了摸脑袋,随后又将半敞着的棉袄前襟掖了掖。柱子头上的伤刚拆线,本来同班的工人都不同意他下井,要让他再歇几天,可柱子死活要下,柱子所以要争着下井,是因为小矿是干一天,发一天的工资,少干一天,就少拿一天的钱。柱子刚将前襟掖好,怀里又响起矍——矍——的响声,李小为说:“柱子哥,你的手机肯定是放在震动档上的吧,要不是不会这个响法。”
“好听不好听?”柱子又问道。
此时,汪六似乎看出了猫腻,道:“柱子哥,你别吹牛,你的手机信号再好,这几百米深的井下也是收不到信号的!”汪六这么一说,李小为就将一只手朝着柱子的怀里伸来。
柱子闪了一下,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举在手中,取下盖在口子上的铁丝盖,从里面倒出一只蝈蝈,托在掌心。
井下光线暗淡,柱子将矿灯照着那只蝈蝈,蝈蝈在掌心爬了两圈,随即就叫了起来。
“柱子,你还真有雅兴,还带只蝈蝈下井。”汪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