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领导真的接见了我,在一个幽暗的招待室里,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带着草绿色的军帽,红色的肩章红色的套袖显得紫暗了些。是一个黑头发夹杂着白发的老军人。我看到了他,一个老革命者,梅花姐叙述的权利和权威的象征者。就是他,就是梅花姐的亲人。我可以断定。我从口袋里掏出证明信,让他看。他认真地看了,问:
“我姓梅,同志,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梅花姐的好姐妹好同志好战友,梅花姐让我来找您的,您是梅花姐的……”
我在老人的面前大胆猜测,我希望在我的话的启发下,他会急着追问梅花姐的情况。我猜错了,他听出了我的来历,摇头说:
“同志,对不起,我们家没有叫梅花的,更没有在煤矿的,你认错人了。”
我着急地哭了,怎么会没有梅花这个人呢?难道梅花姐说的不是这个红色的城市,或者是这个红色的城市还有姓梅的人家,也是高官。那个姓梅的高官却是充满了革命热情,迟疑地离开,当着我的面,对手下的人吩咐道:
“都是革命同志,她需要什么尽可能的帮助。”
姓梅的高官走了。我傻愣在那个幽暗的屋子里。工作人员过来劝我,领我去食堂吃饭。我也饿了。吃饭是不要钱的,我还吃上了猪肉。我问陪我的同志,打听这个红色的城市还有一家姓梅的革命干部吗,答案是否定的。
人家不认梅花姐,说明我找错了人家。当我吃饱饭离开市委的时刻,过来了几个军人着装的女士兵,簇拥着一个女领导。她到了我的跟前,追问我来干什么的?那个年月,斗争是翻云覆雨,谁也不知道是好是歹在等待着我,要是把我当敌人对待呢,我的麻烦就大了。我更不能把我背上的梅花姐轻易抖搂出来,这样我更对不起我的梅花姐。面对女领导的追问,我的回答是:
“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叫梅花的战友。”
女领导仔细审视着我,像审判奸诈狡猾的特务一样,她打量了我的肚子一会,没有看出什么破绽,问:
“你认识梅花?”
我点头,即刻想到了什么,反问这个女领导:
“同志,你也认识梅花姐?”
没想到女领导泛滥着庄严的表情,瞪着眼睛看着我,不住地摇头。我是经过烈火考验的,我已经成熟了,不再轻易上当受骗。我有意装着无知地说着,不对啊,梅花姐说到这能够找到她的,她人呢。我就离开了这群女军人。
其实,我是逃跑。我发现了这伙女军人的不友善,要是我再多说什么,她们一定会把我拉到黑屋子里,让我交代何时认识梅花的,跟梅花到底是什么关系,要是在我背包里看到了梅花姐的白骨,我就成了彻底的陷害她的敌人。可怕啊。
我很快钻进了小胡同里,我也生怕那个女领导暗中派人追来,将我干掉。我还真的猜想对了,在我刚到火车站,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火车站前,那个女领导从军用吉普车上下来,带着女兵直扑火车站。很显然,就是要抓住我。
我趁着人多人乱之际,买了条农村妇女戴的红头巾,盖住了头,钻进了小胡同,到了公共汽车站。我猜想,我得赶快离开这儿,那个女领导找不到我,一定得来搜查汽车站。我就像机敏的特务,搭乘一辆公交汽车离开红色的城市,也不问去哪儿也没有买票。我有意挺着肚子,上了车,冒充是军人家属来城市看病的。我成功逃脱了红色的城市。汽车开出了城市,我一问到达的地方,就是梅花姐生前说的,她的那个人的老家。啊,我又聪明起来,我何不去他家问问呢,也许人家能够知道梅花姐家庭的情况。
在一个原野里长着荒草的尘埃啸起的人民公社,我问到了梅花姐的那个他的家庭住址。他也算是这个小地方的名人。在那个年代,他不是英雄就是敌人,不像现在的大款,钱再多,没有地位没有名声,只能偷偷摸摸鬼混。我走了十几里的土路,到达了一个长着蒿草和草屋的村庄,在乌鸦的鸣叫声中问到了那个人的还活着的父母,并且他们陪着去看了那个人的土坟。他是反动派,他的坟墓被掘开过,尸体被多次批斗。他的父母不怪那些红卫兵,而是责怪姓梅的人家,是梅家来报仇的,梅家的人认为是他们的儿子害了他们的闺女,梅晓婷。姓梅的人是他们家的仇人啊。
在这儿我才知道,梅花姐不叫梅花,原名叫梅晓婷,在她的他死难之后,她自动和她的家人断绝关系,改了名字,离开了红色的城市。梅花姐在亲人们的心里,死了。
我才突然想到了梅花姐的嘱托。她说的都是不容更改的,都是对的,即使她想安葬她的他身边,他的父母和亲人能容忍她吗? 我又想到,我绕了一大圈子,浪费了宝贵的时光走了那么多路,带着我的飞鹏,都是多余啊。我真傻啊!
我要回家,回到那个纯真的白色小城去。此时,我才觉得我流落在荒山野外,像迷途的羔羊,没有水没有草得不到舒服的休息。我赶忙往回走时,才觉得道路是那么遥远,我当初来的力气忽然没有了。我回来的时候又迷失了道路,没有找到当初来的那个人民公社。我见人就问,走哪条路更容易更快到达车站。我几乎是乞讨为生,才觉得身上的重负越来越重。我害怕了,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
世界上还有好人,我碰到了到车站拉粮食的一辆四轮牛车。在红色夕阳的残照下,嚎叫的老牛和好心的农民大爷给了我温暖,把我拉到了津浦铁路的一个小站。
谢天谢地,小站的人不多。我顺利地买了南下的车票,在一个寒风肆虐的夜晚,车站亮着手提的昏黄的灯光,我上了列车。我出示了知青的证件,要求照顾我这个怀孕的女同志。列车长把我安排到了后头的几节车厢里,对我说,后面都是回城探亲的知青,他们觉悟高。都是知青。
我到了知青的专用车厢,许多知青纷纷站起来让我位置。我坐了下来,开始喝水,开始吃在车站买来的东西。
烧炭的火车头鸣响了。火车启动了,开始南行,看着从车窗滑过的黑糊糊的景色,我又想起当初北上支队离开白色小城的激动场面,如今,北上支队完了,只有我一个回来。我们战败了!窗外疾风呼啸我的心情就是苍茫大地起起落落的尘土。
回家的路好远啊。我是从窑桥煤矿北上,然后再南下,活像一个善于运动战的专家,迂回、曲折前进。车速太慢,走走停停。车外寒冷车内却暖和如春,车上大多数是战败逃回城来的知青。从面孔和衣布上再也看不出当初城里留下的痕迹,个个饱经风霜,岁月的皱纹坚硬地生长着,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从谈话中得知他们在农村安了家,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有了土地,与农民结合在农村大有作为。有的人拖儿带小一家人回城探亲,还不忘带些土特产看望家人。
我才猛醒,快过年了。时间真快啊。车厢的知青来自各地,他们不觉得苦也没人诉苦,尽兴谈着当地的风俗与逸闻趣事,常常引得满车厢哄然大笑,他们交换着土特产在车厢里抽着用纸卷的烟叶吐着浓浓的烟篆,喝着浓度很高的烧酒。真像凯旋归来的野战部队。要是我没有怀孕,我很想加入其中谋得一份快乐冲淡一些哀伤。
可是我的肚子开始阵痛了,我想回车站颠簸的原因吧!我靠在车窗前努力保持平静,慢慢调息使躁动的飞鹏听话。火车咣当咣当的在黑夜中运行,火车内昏暗的灯光摇摆着。我忽然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阵痛加剧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过来两个年岁稍大的女知青,问了情况对我说:你要生孩子了!我没有分娩的经验摇头说不是,才七个月呢?女知青笑了,说我不懂七活八不活的道理,七个月生孩子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在车上生,让人担忧。我难过地哭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妈妈的责任,飞鹏生下没有尿布没有包被怎么能行呢?要是我不折腾这一周,我早就回家了,躺在床上了。我好后悔啊。
“知青要生孩子啦!”
刚进入睡眠状态的车厢又欢腾了,好似我们作战的前线传来了胜利的捷报。几个女知青叫来列车长商量对策,结果把我架到列车医务室。我生孩子成了一项战时任务,专门成立了保安小组后勤小组,列车长任大组长。医务员是个赤脚医生出身的外科大夫,接生得要妇产科的医生,起码得有一个内科医生。赤脚医生不行就开始找人。列车长回到办公室让播音员对着话筒讲话,各车厢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各车厢注意了、各车厢注意了,现在有紧急任务,凡是医生的同志速到八号车厢医务室报到为一名知青接生,凡是多带棉花棉纱奶瓶的同志伸出革命友情之手……”
整个列车欢腾了,许多知青叫嚷着拥来被几个女知青推开,他们高叫是知青代表看望我们的后代。那时我没生下飞鹏,肚子疼痛的时间越来越快,我痛苦地叫着额头泌出了汗。医生们来了,没有妇产科医生只有二名内科医生。她们用知青的被子围成了接生台,由乘警和知青代表组成的保安小组在外阻挡着探望的知青们。外面的乱嚷声平静了,他们在为我们母子担忧祈祷。二位内科医生对我进行了全面检查,说胎位不正,对列车长说最好和前面的车站联系,让他们准备好车联系好医院。
“还有多长时间孩子能生下来?”
“一个小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