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末，万的沐告诉我，她给父母也写了一封信，她把它夹在《哈代作品集》一书里了。收好信，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了内容。她写给父母的信夹在《哈代作品集》的第228页与229页间，信封是淡黄色的。信薄薄的，拿在手中，却感到很重。
罗巧雪赶在万的沐火化前回到桂城。她没有看到万的沐的遗容，许多人都没有看到。水将万的沐泡得很胀很可怕，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亲友们只能看到包裹万的沐的白布。
工作人员把万的沐推入高炉后，罗巧雪对我说，你没看管好万的沐，你是个罪人。你不能消灭万的沐寻死的念头，你是个罪人。你罪恶滔天。如果我手里有一把枪，我现在就枪毙你。
罗巧雪的手做成一支手枪状，偷偷地将我瞄准。我说要杀要剐请便，请不要偷偷摸摸的。罗巧雪说，算你有种。她举起"枪"对着我的脑袋，啪，啪，啪，连放三枪。我就跌坐在草地上了。我真的像死去一般。
万的沐化成了一股青烟和一堆骨灰。回到家，万的飞说，什么时候送万的沐到沱巴，一定要把恬恬带上。恬恬是我和万的沐的女儿。我说，不，我不要把万的沐送到沱巴。我恨沱巴。我也恨万的沐，她不尊重我狠心地丢下我，我为什么要尊重她？
罗巧雪在返回学校前一天晚上，给我看万的沐写给她的绝笔信。万的沐写得仍旧是不太长，笔墨还是那般饱含情感和从容不迫。虽然没有什么可保密的东西，但我仍不想将其全文公布于众。万的沐一个最主要的意思是叫罗巧雪好好爱我，任何时候不要离开我。万的沐离开我们好些天了，我的痛苦一点没有退减，但记忆和思维在慢慢地恢复。万的沐生命最后日子的生活在我眼前展开，而且我记住了万的沐给罗巧雪的信的全部内容。我隐隐觉得信的内涵是很广的，它包含了我们容易忽视的东西。
这时我就听到罗巧雪的声音了，她说，我也是杀害万的沐的凶手，老崔也是。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罗巧雪说。我和万的沐都深深地爱着你。可是万的沐美丽的右腿失掉了，失掉在寻找爷爷的路途上。那只离她而去的右腿没有给她心灵造成多少伤害，但带给了她无尽的肉体上的痛苦。作为一个已婚的年龄比你大的女人，万的沐的条件本身就没有我好，现在她又失掉了一只腿，携着个虚弱多病的身体，条件就更差了。我与她的竞争好比一个大人与小孩的赛跑，很不公平。当那天我悟到这一点时，我就决定退出竞争。而与此同时，万的沐也作出了痛苦的决择，正如她在给我的信中说的，她失去了做一个妻子的能力。她说，离开是一种美丽，把无法有行动完成的爱恋交给另一个优秀的女孩，是一种伟大。
罗巧雪半躺在沙发上，讲述这个故事时她显得很累。我也一样，我身心都十分疲惫。她说，我想喝酒，越烈越好。我说，我这里不供应酒，只供应苦泪。她说，哪怕是毒药我也要喝下去。我起身从冰箱里取出冰镇饮料。桂城的天气仍然很热，按以往经验，这种高温天气还会持续下去，一直要到十月中下旬。罗巧雪接过饮料，说，这不是酒，但只能将就了。罗巧雪喝下一大口，轻轻地唤我。我抬起头看她，她的秋波如潮水涌来。她说，过来，抱着我。我说，不，去让老崔抱你吧。
她说，说到这里我只好说说老崔了。老崔只是一个被我利用的杀人工具。
10
那段日子，罗巧雪颓废到了极点，她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后来她就昏倒在宿舍里。室友们把她弄到校医院，药液输入她体内后，她终于有了些释然。周末，她独自一人去水湖游玩。读本科时，她常去水湖玩，我和她了去过一次。不过那时我们的恋爱关系还没有完全确立，我们没有照过合影。不久我们决定恋爱了，但我们没来得及牵手去水湖，便分了手。此次罗巧雪上船后碰到了老崔。罗巧雪在南京大学读的硕士，那时老崔已经与一个来自意大利的留学生谈着恋爱。至于老崔是如何与那个来自意大利的女孩分的手，罗巧雪不知道。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中国妇女，他们的手中牵着一个三岁男孩。就是说，老崔已经娶妻生子。那次老崔来到桂城对我说，他追求罗巧雪，罗巧雪对他没感觉，全是谎话。那时，老崔与罗巧雪只是一般的师兄妹关系，根本不存在追谁不追谁之事。
老崔说，小罗，你的脸上藏有一丝忧郁。
罗巧雪说，我失恋了。我和万的沐同时爱上了盘染童，但是我必须做出牺牲，必须失恋。
船开动以后，他们之间沉默着。船慢慢前行，发动机的声音很小，船掀起的浪花像个侏儒。其他游客指点湖水和湖中的那座山说着话。船至湖心，老崔爱人说，小罗，你能说得细一些吗？罗巧雪发现眼前模糊一片，说，等雾散天开再细说吧。老崔说，湖面阳光灿烂，哪来的雾？罗巧雪说，胡说，没雾我怎么看不清前方？老崔爱人说，小罗，是你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老崔爱人递给罗巧雪一张口香纸。
风景越来越好看，游客们的兴奋也在不断扩张。罗巧雪说，你们是第几次来水湖？老崔说，第一次。罗巧雪说，等游完水湖我再慢慢地道来。老崔一家人不好再说什么，便加入到游客队伍中。等游完水湖，罗巧雪把老崔一家带到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在整个旅游区的一个角落里，紧靠湖边。由于偏僻，它的生意总是那么的一般化。但是每个在这里用过餐的游客又对它难以忘怀。罗巧雪每次来游览用餐总少不了来到这里。我们携手第一次共游水湖，也是在这家餐馆用的餐。这里悠闲，它使我们心情放松，也为我们后来确立恋爱关系奠定了基础。
罗巧雪要讲的故事，大家已经知道，但她对老崔夫妇强调她痛苦的不仅仅是要离开盘染童，而是如何使盘染童与万的沐结合。只有盘染童与万的沐走入婚姻的殿堂，罗巧雪的离开才有意义，也才显出它应有的美丽。老崔说，重新恋爱，你只有重新恋爱。
老崔爱人赞成老崔的意见，而且导演了一场戏。这场戏在前面大家也已经看过了。然而这场看似悲壮的戏，却加快了万的沐自杀的步伐，甚至说促成了万的沐的自杀。解决三角恋的最好办法是其中一个人的缺席。万的沐在给她父母的信中这样说。于是她就缺席了。永远。
11
凶手。我指着罗巧雪说，我们都是凶手。我把灯熄灭，说，你回去吧，我这个凶手不想见到你那个凶手。我闭上了眼睛。她说，你明天送我吗？我说，不。她说，万的沐以牺牲生命来促使我们结合，我们不能辜负。我说，我要让她失望，我要否定她生前两项重大决定。
黑暗中我听到一些罗巧雪发出的声音，后来这种声音在我家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10点50分钟，我来到办公室外的大晒台上，这里摆放着两张乒乓球台和几盆散乱的花。我们是第十层，当你眺望时你能看到较远的地方，能看到那个著名的湖，和那个桂城最大的广场。所以这里时常在打乒乓球高峰到来之前聚集着一些很深沉的人，他们极目远方，一副忧国忧民或形象高大的样儿。今天我选择这个时间来到晒台上不是来装深沉，也不是来树立什么形象。我的头抬起来，望着飞机起飞的那个方向。11点，天空响起飞机声，一架飞机从我头顶掠过。我知道这架飞机里坐着罗巧雪，她已经飞走。
下午我接到罗巧雪的电话，她说，我回到学校了，一切顺利，请不用担心。我说，我根本没有担心。罗巧雪在那头沉默，我说，还有话吗？她说，没，有了。我冷酷地挂断电话。
12
一个人的屋子孤独而冷清，那张被放成非常大尺寸的万的沐的生活照贴在墙上，但她并不能为我排遣心头的寂寞。那个周末的中午，我开始整理万的沐的遗物。万的沐留在我家里的东西不多，好像除了绘画工具和极少量的化妆品少量的衣服，就什么也没有了。她的遗物被她摆放在一间房里，非常整齐。我所谓的整理，其实就是把她摆放整齐的东西翻乱。它们乱着时，与那些整齐的画作形成一种反差，这样我便感到万的沐还活着，她刚刚还在作画。整理她的遗物是件十分简单的事，半个小时后，我就完成了。接下来我认真地阅读她留在我家的每一幅画。可以推理，这些画是留给我的，她留给恬恬的画搁在娘家。我计划用数个月的业余时间读完她的遗作，以一个作家的感觉写一些评论，把它们拍成照片，出一本画册。
万的沐去世的消息在画商们中间广为流传，他们云集到桂城时常敲响我家大门。他们开出的价格的确让人动心，但是我不卖。我总是把他们堵在门外，说，不卖，不卖。画商们没有从我这里买走一幅。有一天我去万家看望恬恬，万母却在积极地卖画。她说，有一天人们把万的沐忘记了，画就一钱不值了，万的沐毕竟不是齐白石李可染，现在你不帮着在媒体上炒作万的沐及其画，以后更不会炒作，我只有卖了。我没有表示什么。可是画商们却把我团团围住了。他们说只要你卖给我们一些，你岳母的画我们就会出更高的价。万母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说，这个条件我不答应。我说，你们不要强人所难，我要带女儿去玩了。万母说，恬恬不是你女儿。她的话说得很生硬，很不友好。这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对我的厌恶。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万母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她说，你那里有多少万的沐的画？我说，很多，我从来没统计过。她说，你凭什么要有万的沐那么多画？我被呛住了。从法律上说，我的确没有权力拥有万的沐这么多画。万母说，你留一两幅作纪念，其余的全给我送来。我说，这些画是我的。她说，你不要脸，画全是恬恬的。我说，阿姨，请你不要骂人，我一直对你很尊重，你一骂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变小了。她说，你害死了万的沐，还想让我给你好脸色吗？
万母上门来那天，我非常感谢我聪明的头脑。她拍着门板，说，盘染童开门，我来了。我听出她的声音，我马上想到她来索画。我说，你是来要画？她说，是的，我要取走所有恬恬的东西。我说，阿姨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你对我多好。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么不现实的话？！快开门，我要取画。我说，你的目的十分明确，性格也不狡猾，但是我不开门。她说，我只有拍门了，一直把门拍烂。万母对大门拳脚相加，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为防止我对大门的误开，万母疲惫地离去后我特意叫人为搁画作的那间房安装了铁门大锁。铁门刚安好，久吧和万的飞就上门来了。他们的儿子在万的飞怀里安然地睡着。久吧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屁股还没坐热就指着铁门说，把它打开。我说，办不到。他说，那里面藏着万的沐的画，那是恬恬的财产，请你还给她。我说，它们不是财产，它们是万的沐留给我的精神和想念。久吧提高声音，说打开。我早就不小看久吧了，久吧的粘粘糊糊早已随风而去。他说，我以哥哥的身份命令你把门打开。我说，你的命令无效。我连祖天都不放在眼里，你算什么？他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什么精神，什么想念，全是假的，如果那不是画，而是一堆废纸，你还会死死保护？我说，久吧，你知道如何放屁吗，不知道就不要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