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下起了小雨，在街头行走的人们撑着黄纸伞。风时常把他们手中的黄纸伞吹歪或者吹烂。风的确很大，站在小兰房间外的王痞子也感觉到了。王痞子习惯性地摸着他肚皮上的伤痕，两条腿微微发抖。你也可以说他是因为首次当媒人而激动得全身发抖。媒婆说，我是从小看着张三角长大的，他很小的时候很老实，后来忽然就听说他去当土匪了，气得他的爹娘离开玫瑰镇迁往长沙。王痞子在使劲敲门。媒婆对王痞子说，你不要敲了，我跟你走，我要去见见那个口口声声要变好的王八羔子。
媒婆头上戴了一顶破竹笠，说走。王痞子说，我什么雨具也没有。小兰把门打开一条缝，递出一把纸伞。王痞子撑开来时，发现纸伞漏洞百出。出到街上，王痞子要了一辆人力车，这是双人座的那种。媒婆说，我不是坐车的命，我不坐，男女授受不亲我不坐。王痞子说，为了小兰我们什么也不要顾了。他把她硬塞入车内。人力车飞快地在街上跑着，不多时到达百货小店。百货小店已经收拾得很整齐，招妹制造的木屑全都拉到了豆腐坊。百货小店里有一排排的货架，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百货店。张三角静静地立在柜台里，等待人来买货。张三角认得媒婆，但他不记得她是干什么的了。当了近二十年的土匪他对镇上许多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人力车停在百货小店前，王痞子摸摸索索地掏钱。媒婆抬眼望张三角，心里说，张三角好像老了，年纪轻轻的就很显老，这就是当土匪的下场。张三角想了几秒钟，想起了媒婆曾经干过的事，张三角脸上自然地流露出笑容，他也认为媒婆老了，他说当妓女的老得最快。王痞子将媒婆引进屋。他们在一旁的火塘边坐下。张三角拿出糖果瓜子来招待。他们互通姓名后首先聊着天气，聊着物价。后来张三角把王痞子叫到一边说，她太老了，这么老的女人生不出儿女，我不想要。王痞子说，这是镇里的媒婆，不是你老婆，你老婆认她作娘了。张三角回到了火塘边，他笑得更加灿烂了。媒婆说，你真的不当土匪了？张三角说，不当了，我金盆洗手了。我家里没有枪，只有一把自卫的长刀和匕首，我当不成土匪了。媒婆说，但你还有刀，有刀也能当土匪。张三角说，现在我就把长刀和匕首交出来，送到铁匠铺去打一打柴刀和菜刀。张三角从里间拿出了长刀和匕首。王痞子说，我看长刀和匕首就不要交出来了，只要不当土匪，有枪也没关系，想当土匪的话，还怕搞不到枪和刀？
媒婆说，小兰当过妓女，但她已经在袜子厂干了三年活，她靠劳动养活了自己，她早已不是妓女了，你有心娶她就不要嫌她。张三角点头答应。媒婆想到张三角有这几间瓦房，又当街开着百货店，小兰若能真的嫁过来日子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现在王痞子是媒人，媒婆这回不是媒人。王痞子负责两方的联系，他像一条纽带把双方系在一起。第二天，王痞子把张三角带到媒婆家，在那里张三角见到了他想象中的妓女。小兰长得不错，肤色也还行。能够在妓院混那么多年的女子长相当然是不错的。他们在媒婆家吃了餐饭。从头到尾张三角显得很有家教，丝毫没有一点匪气。媒婆回忆了他的童少年，大大赞赏他的童少年。小兰在暗中看着这一切，她心中暗暗高兴。
几天后，王痞子再次来到媒婆家，他以动听的借口把小兰带到了街上。这天天气不太好，街上湿湿的，风也很冷。王痞子叫了一辆双座人力车。小兰说你要把我拉到哪里？王痞子说，我给你找到了婆家你还没感谢我呢。小兰说，我没有钱，当妓女得来的钱全部用光了。那时我年轻，不懂得攒钱，也不懂得向有钱的嫖客索要更多的钱。王痞子说我不要你的钱，我做好事从来不要女人的钱。
人力车到了郊外，那里能看到很长一段密西河和鬼子的炮楼。春天还没到来，密西河两岸枯枯的，远处鬼子的炮楼上太阳旗迎风摇摆，蔫里巴叽的样子。
大雪完全融化，一切丑陋的东西凸现出来。
王痞子和小兰下了车。小兰说，这座房子我认识。
小兰说得不错，这是田老板的房，虽然雪没了，虽然过了一个年，她还是记得很牢。小兰说，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王痞子拽着她，推开田老板的房。田老板眼睛似闭非闭，精神很不好。田老板说，你们来干什么？王痞子说，借你的床用一下。田老板说，你没讨她做小老婆了，你还想睡她？王痞子说，你只管出去，别的事就不要过问了。田老板说，这是我的家，它尽管很破，也是我的家，你没有权力叫我出去。我这里也不是那种房。你怎么能在我这里做那种肮脏的事？！
王痞子把小兰推进了房里插好门闩。这座房子摇摇欲坠，可它的门闩却很结实。田老板在外使劲地摇动，说，你开门，狗娘养的。你再不开门我就拿木头对着炮楼做出开枪的样子，鬼子见我对着他们开枪就会对房子开炮，枪炮一响，你们还没快乐就做鬼了听到了吗？王痞子说，鬼子看不到你的木头枪，看得到我也不怕，让他们开炮吧。田老板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又说，我要点火把房子烧了，点火的权力我是有的。王痞子说，你点呀，起火了，大不了我们挪一个地方，但房子被烧掉了你身子挪到哪里去！
田老板无可奈何，边骂边退出自己的家。
王痞子对小兰说，田老板走开了，我们的骚扰没有了。告诉你，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的肉体。我成全你一桩大事，你不该报答我？小兰说，我男人土匪出身，你强奸我他会用刀砍掉你的脑袋。王痞子说，他还不是你男人，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不要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王痞子脱她的衣服，她双手紧紧地护着。王痞子打她的巴掌，她的脸红一块紫一块。他说你再乱动我还要打。小兰用力推他一把，他跌倒在床上。
小兰想逃，但是她太激动，明摆着的门闩打不开。王痞子说，你可以走，只要你不想嫁人你就走吧。小兰大哭不止。
户外没有任何声音，田老板耳不听为静，远远地离开自己的家。
小兰慢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躺到床上。她想起了自己当妓女时那些被男人虐待的时刻，更伤心了。他抓住被子一角塞进她的嘴里，不再让哭声传出去。
王痞子没有获得预期的快乐，但他能再次占有小兰还是满足了。完事后，小兰穿好衣服奔出大门。王痞子不紧不慢地坐在床沿，他看到了田老板留在床头的烟袋，他拿过来装上烟丝点上火，沉着冷静地抽着。玫瑰镇流传着一句话，叫抽口烟啊。说的是一个上年纪的男人做那事时总爱在一半时停下来抽一袋烟以提神加力。王痞子抽完一袋烟，在田老板的破床上压了一张钞票。
王痞子最后去了张三角的百货小店。张三角为他温了一壶酒。王痞子说，小兰是个好姑娘，从天天来妓院出来后就没再和别的男人睡过。有一次她走在街上有人想调戏她，被她用棍棒赶走了。张三角说，她是个守身如玉的良家闺女，如果谁要说她是妓女我就砍他。
王痞子把张三角的话转告给小兰，实际上小兰也直接从张三角口里听到了张的赞美。王痞子对小兰说，你让我睡是值得的，如果你不让我睡我会在张三角面前为你美言吗？以后只要你继续让我睡就有你更多的好处。
元宵后的一天，张三角小兰在百货小店请客，王痞子媒婆招妹都在被请之列。张三角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他就要娶小兰了，但不是在玫瑰镇，而是在长沙。只有离开玫瑰镇才不会有人知道他当过土匪小兰当过妓女。席中还达成了一项协议：张三角把家业转让给招妹。但招妹没有那么多钱，张三角答应招妹分三年付清，张三角会在每年的冬天来收本息。
张三角携带小兰离开那天，招妹放鞭炮为他送行。张三角说每年的冬天要来收钱，但从此再没露面，谁也不知是死是活。
47
招妹花五天时间掏尽玫瑰镇上的鞭炮，它们被堆在屋子一角。吃过晚饭后王玫瑰应招妹之约来到从张三角手中买来的房子里。天温和了，王玫瑰脱去了棉衣，甚至脱掉了毛衣。两件单衣套在她身上，你看到她的乳房高高突起。招妹眼睛不时停到她胸前，默默吞咽口水。捆绑鞭炮的工作十分繁重，招妹连试着伸出手去摸摸她乳房的时间都没有。鞭炮连接到三十米时，王玫瑰说，我干累了。招妹说，我们都歇一歇，因为我们至少要绑三捆三十米长的鞭炮。王玫瑰吃惊地张开嘴，说不歇了，三捆三十米长的鞭炮得连接到几时？第二捆鞭炮连接到二十多米时招妹将鞭炮抛来抛去，手肘抓紧时间触摸她高高耸立的乳房，传给她信息。王玫瑰却并不领情，说，抛来抛去会把鞭炮从主线上抛掉。最后完成连接三捆鞭炮花掉了多少时间，他们没有去计算，招妹以再次用目光抚摸她的乳房告终。
天刚开亮，招妹就起来在大门上挂牌子了，牌子是木板做的，上面写着"招财木器厂"字样，字体出自王玫瑰之手。玫瑰镇人写招牌很少请别人，一两百年来那里没出过一个书法家。1945年春末的玫瑰镇又有一个人把自己做自己书写的招牌挂了出来。这人就是招妹。招妹是木匠，招牌的材料不错，上书的毛笔字就不敢恭维了。王玫瑰没上几天的学，也没有研习过书法，她写不好字没人怪她。招牌上的字差得一塌糊涂也绝没有人说三道四。招妹挂招牌那阵，已经有小农挑着担子行走在街上了。招妹把系着红绸的招牌挂在钉子上，走到较远处观看是不是挂歪了。你看到他斜着脑袋，翘起嘴巴，吐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的声音。然后就拍拍手，看看天看看街上行人。
田老板挑着青菜从这里经过，他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招妹把他叫住，问他喝茶还是喝酒。田老板放下担子，说，你终于办木器厂了。酒我就不喝了，我要去卖菜，去晚了就没有摊位。招妹说今天我木器厂开业，这茶你不能不喝，这酒你不能不尝。田老板说，那我就先喝酒。他接过招妹递过来的酒壶，仰头豪饮。稍不留神小半壶酒就全倒进了肚子里。他摇摇空酒壶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招妹笑了，说，你这是送给我开业最好的贺礼。田老板说，我看到你挂在不同地方的三挂鞭炮了，你会一口气把它们放完，如果不放完就不是你招妹。但是早上起床时我还感觉到鬼子的太阳旗在炮楼上胡乱飘动，你放鞭炮一定会引来鬼子的大炮。招妹说，我只想放个痛快，倒没想到鬼子的大炮。招妹爬到高处眺望鬼子的炮楼，说，鬼子的旗子没有倒，你一说我还担心那染着中国人血的旗子现在就倒掉，我知道那旗迟早要倒，可不愿意它现在就倒。来吧，狗娘养的鬼子来吧，我不怕你的大炮小炮，你来一个我剁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对。招妹喜形于色，他在大门前兔子一般蹦跳，他的动作十分不一般。
王玫瑰和二妞来了，街上人也多起来。招妹认为时辰已到，火柴一划鞭炮便响了。春末的鞭炮声在玫瑰镇上空响着，火光映得围观者脸上通红一片。田老板附着招妹的耳朵说，我要走了，我想鬼子的炮口已经对准了木器厂。我还不想死，我还要留着命看到鬼子死在我面前。招妹说，鬼子死在你面前的时刻就要来到，你走掉了怎么能看到死掉的鬼子？田老板摇着脑袋发出善意的讥笑。田老板挑起担子离开，但没有人注意到。田老板走出一段路，第一挂鞭炮已经放完，招妹正在点第二挂，街上便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田老板大声叫喊，鬼子朝这里开炮了！
人群落荒而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