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芳躺在血泊中，她的脸上似乎带着笑。谁将她杀死她就会对谁笑。王痞子摸着她的大肚子，泪眼模糊。肚子里的孩子和他被震落的野果一样都未成熟。如果成熟了王痞子会把她的肚子剖开，把他日思夜想的女儿取出来。但是女儿还没成熟。
云芳最后被埋在王痞子刚采野果的山里，那个坑非常浅，一场大雨就能使她暴露天地间。可王痞子只能这样了，他牵着云芳的魂往玫瑰镇走。玫瑰镇的牵魂实际上就是不停地喊着死者的名字，比如说，云芳跟我回家，云芳过桥了，云芳过河了......
一座令他喜悦的大山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第九座山，这里已经是玫瑰镇的地界了。王痞子爬到山上，眺望玫瑰镇。他听到了炮火声，看到了硝烟。但他看不到自己的豆腐坊，想到别的镇子村庄的劫难，他突然对回家充满了恐惧。
春天的第九座山盛开着各种鲜艳的野花，说不出滋味的玫瑰怒放在它们美好的季节。人不如花，他说，花并不怕鬼子，花年年岁岁能够在自己的家园里开放。王痞子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山的上方行走，那条埋藏亲生女儿王玫瑰的小路完全融入野草之中了。现在逃回来的王痞子方向感不错，埋葬女儿的记忆清晰地来到他的脑海。不多久他就找到了女儿的坟墓。坟上的野草灌木淹没了坟地，女儿的坟墓像穿着太空服的儿童，虚虚胖胖。王痞子许多年没来这里了，除了王痞子不会有人为女儿的坟墓剪枝修草。王痞子默默地站在女儿数米远的高处凝视它。时间以及鬼子的到来也使玫瑰镇人淡忘了王玫瑰的死。王玫瑰永远停留在她一岁多的年龄里，这个年龄太小太嫩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个年龄去世后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怎么会保佑家人？王痞子终于在1943年春天站在女儿坟头弄明白了。当年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死者王玫瑰身上是多么的荒唐和愚蠢。王痞子又流泪了，但他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痛恨自己过去的愚蠢。岁月冲走了他对女儿的伤心，现在在他内心徒留感叹。
春风回荡在山林，带来阵阵寒意。同样是春风拂过，在第九座山却冷得多。王痞子不断地打着冷颤。一只鸟停在他前方的枝头上，叽叽喳喳，不知是喜是悲。有不少人把鸟儿啼叫一律说成是欢乐，这是不对的。鸟儿是一种生命，是生命便有痛苦。鸟的语速很快，声音动听，人们通常就说它很快乐了。王痞子对这类人说，不。他说鸟儿没有丰富的表情，甚至可以说鸟儿只有一种表情，它用一种表情表达着它的喜怒哀乐。王痞子向鸟儿走过去，但鸟啼叫着后退，王痞子停下来后它也停下来。它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王痞子说，请你告诉我你快乐吗？鸟儿说着鸟语，王痞子听不懂。王痞子说，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飞的吗？鸟听不懂。王痞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靠两个翅膀托起身子飞翔的。可是我只有两只手而没有两张翅膀，如果我有翅膀我也能飞，如果能飞我们早就回到了玫瑰镇，我和二妞他们就不会走散了，云芳也回到了豆腐坊静静地为我生女儿。如果能飞我们还可以飞到刘少爷的军营里去，那里最安全。我想刘少爷是会收留我们的，我们是刘少爷的岳父母，他能不收留吗？那只鸟提高啼叫的声音，然后高飞而去。如果你是鸟类问题专家就会知道那只鸟嫌王痞子太*%嗦，生气了。
王痞子再次极目玫瑰镇，天空阴沉沉的，他什么也看不见，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岭也是阻止他视线的因素。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在山下响起，王痞子固执地认为这是两军对垒的枪炮声。王痞子决定在山上住下来。这是他的家乡，他感到亲切，尽管只能住在山上他也有信心让自己踏实和安全。
第九座山与其他的山一样，青石遍地。这里是南方特有的喀斯特地貌，山里有许多人们司空见惯的岩洞，王痞子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岩洞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地。
清明前后，第九座山也热闹起来，玫瑰镇以及附近一带村民们提着食物来祖先坟头祭拜。他们无一例外第一个愿望说的是别死在鬼子刀下。玫瑰镇人通常在上午祭拜祖宗，这是条不成文的规矩。接近中午，热闹一时的第九座山又平静下来。王痞子栖身的洞前也有一座坟，凭经验王痞子猜出这座坟已很老了，碑文模糊不清，围坟的石头松松垮垮。此坟至少被废弃了十年。但是这天上午坟主的后人却来到了坟头，他们集体哭诉生活的艰难和社会的动荡，他们说老祖宗我们不求你治理社会只求你保佑我们一切平安。他们的哭声感染了王痞子，他失声大哭。他的声音从阴暗的岩洞内传出去，声音经过岩洞的加工而变形。上坟人吓得个个脸色铁青，连滚带爬逃跑了。
王痞子带着哭声出现在洞口。王痞子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衣服褴褛，是人是鬼难以分辨。王痞子望着逃跑人的背影说，跑吧，跑吧，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乱跑，总有一天你们会像云芳一样死在鬼子刀枪下面。
其他上坟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依旧按计划地上着自己家的坟。他们只管求祖先保佑而不知道组织起来赶走侵略者。人去山空，太阳偏西。王痞子提着洞口前上坟人弃下的竹篮上各坟头收拾供饭。供饭质量远不能与鬼子来到玫瑰镇前相比，有的干脆就是两片黄菜叶。王痞子奔走了数十家坟地才找到一丁点荤。
王痞子没有吃掉这难得的荤，他把它提到了自己的祖坟上。在第九座山上同样埋着他的祖宗。虽然这是个很古老的祖宗了，但既然住在第九座山就没有理由不去祭拜。王痞子来到祖坟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像一个三岁小孩以哭声倾诉心中的苦闷和委曲。哭完，他对祖坟说，你明白了吗？我知道你明白了，你是神，我只要闪出念头你就知道的。王痞子将那点荤留给了埋在地下的祖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痞子提着从其他坟头收集来的残羹冷炙向另外的山头走去。这时候这个地区的大小路上还没有任何行人，山脚下的村庄炊烟也还没有升起来。父母以及爷爷的坟墓都在同一座山上，这给王痞子带来了便宜。现在他惟一缺少的是手头没有纸钱没有香，供品虽然是偷来的，但是饭馆里缺德老板把客人吃剩的菜重新装在碟里端到你桌上你知道吗？十有八九不知道，你可能还会对他们的工作说声谢谢。王痞子相信祖宗们也不知道。他坏心办好事，但与那些缺德老板有着本质的差别。
上坟人出现在大大小小山头时，王痞子已经行走到第九座山脚下。王痞子手头没有铁锹镰刀之类，他无法给爷爷奶奶以及父母的坟墓打扫，他除了求他们保佑就别无他事。所以他的动作比任何一个上坟人都快。
王痞子回到洞里好好地睡了一觉。岩洞冬暖夏凉，由于高于半山腰，所以洞内也很干爽。他醒过来时，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或者说他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外面来了一群驱鬼的道士，他们的穿着打扮本身就像一群鬼。和他们一起吃饭喝酒你就等于和鬼吃过饭喝过酒了，与他们一起玩耍比如打牌搓麻将就等于与鬼打过牌搓过麻将了。如果你认为没见过鬼，那么你就去见见这些口中念念有词的驱鬼道士吧。
道士手持驱鬼剑在逼仄的空地上舞蹈。不能舞蹈的道士立在一旁唱驱鬼歌，手中的利剑不时狠狠地击出去。王痞子从黑暗的洞里往外看时，看到了昨天被吓得脸色铁青的上坟人。上坟人说，鬼就在洞里大哭，鬼哭着就走出了岩洞，鬼欺人太甚。鬼一定把我们的祖宗搞得不得安宁，祖宗的生活都动荡不安生活没有保障，祖宗哪还有精力管我们呢。今天师傅们一定要用最得力的办法把这个恶鬼杀死，杀死。说话人特别激动，浑身透出一股英烈悲壮之气。那些驱鬼的道士在说话人话音落下后停止舞蹈和念咒，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鬼杀死了，你们的祖宗走出了水深火热。几个上坟人大喜，互使眼色后对道士集体叩拜。
这些情节的确好笑，连处于苦难中的王痞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王痞子笑声怪异，再经过岩洞的处理，便更加怪异，它像一股毒气向洞外人袭去。
自以为是的道士带头逃离。他们在逃离过程中大哭不止。
第九座坟闹鬼的消息在玫瑰镇上广为流传，毫无一点面子的道士们像逃避鬼子一样逃离了玫瑰镇，有一个胆子最小的还在身上绑了石头跳了密西河。消息后来竟然传到了鬼子耳朵里。眼下无多少战事，小田光一也感到不太有聊，便派出一支队伍捉鬼来了。带队的正是其中一个上坟人。上坟人恨鬼子，也恨恶鬼，他想让两方仇人残杀两败俱伤。所以他就主动给鬼子带路了。
王痞子在洞里住着已经很腻了，一个又一个上坟人告诉他，回到玫瑰镇不一定就会死在鬼子的刀下，人讲命，命到了在第九座山待着，蚂蚁也会吞掉你。王痞子决定回玫瑰镇去。决定回去的这天早上他起得很晚，就要和岩洞告别了，多睡一会儿是应该的。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