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不时有报童在马路上跑过。林馨如听到了马路上传来的喧嚣。她到药物研究所的铁门边往外窥探时觉得环龙路上有些异样。马克·杰菲也走来问道:“林馨如,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林馨如说:“马路上行人比往常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马克·杰菲说:“我回去听听新闻,你去买份报纸。”林馨如急步走到霞飞路上,见许多报童都在奔走叫卖各家报纸的号外,马上买了两份。她一看大红标题刊登着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忙跑回药物研究所,将一份递给了马克·杰菲。博士看了说:“日本人终于投降了,你可以好好地纪念吴先生,一定要好好地纪念。”林馨如听了悲喜交集。她喜的是这一刻终于到来,悲的是自己亲爱的人却为这一刻的到来而血洒疆场。林馨如奔上楼,推开房门,将号外平放在吴伟业的遗像前。她哆嗦着点燃一柱檀香,插入小香炉后深深鞠了一躬。林馨如凝视着吴伟业的双眼,嘴里喃喃低语——伟业你死得值得你可以安息了,渐渐地低语变成呜咽,呜咽继而又变成号啕大哭。
当林馨如的哭声在药物研究所传播开后,马克·杰菲奔上楼,他想进房间劝解,但到房门口时又觉得为难。他重新下楼,到实验室打电话找鲍国安,找郑名三,两人都不在。他急得在实验室里兜了几个圈,这才想起往家里打电话,让安娜赶来劝劝林馨如。安娜坐着三轮车赶到后,马克·杰菲马上引她上楼。安娜请丈夫退出去后关上房门。她俯下身搀扶哭拜在地上的林馨如。平时看似柔弱的双肩此时变得有些僵硬,林馨如的涕泪已濡湿了一片地板。安娜扶起林馨如,为她擦去泪水,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安娜腾出一只手来抚摩着林馨如的肩膀,轻声说:“别哭坏了身子,吴越要靠你照顾的。”林馨如的哭声轻微下来,双肩耸动了一会终于停止了啜泣。安娜打来一盆水,林馨如起身洗了脸,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衣衫,带着哀凄说:“谢谢你,安娜女士。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安娜关怀地问:“馨如,你没事了吧?”林馨如摇摇头说:“我没事了,谢谢你和博士先生。”安娜带上房门离开后,林馨如拿起号外,站着为吴伟业的遗像念了一遍。她念号外时虽然还是流了泪,但已没了悲伤。
安娜说的对,吴越需要自己的照顾,再者她也要保留体力好好祭奠一下丈夫。林馨如念完号外,将报纸平摊在吴伟业的遗像前边,上下压了镇纸,然后下楼。博士夫妇已经回家,药物研究所内静悄悄的。林馨如带上铁门走上马路,那外面是一片欢腾的海洋——到处有人在放鞭炮焰火,到处有装着电喇叭的卡车驶过,举着彩旗跳着秧歌的人群交汇成狂欢的激流。林馨如没有加入狂欢的人群。她到习艺所接了已上小学的吴越,带着女儿到霞飞路上观看庆祝抗战胜利的大游行。吴越仰头问道:“姆妈,抗战胜利了,爸爸该回家了吧?”林馨如看到女儿眼眶内滚动的泪花。她俯下身子说:“你爸爸牺牲了,他回不来了。”吴越擦了眼泪说:“爸爸会回来的。爸爸的灵魂会回来的。”“你是个好孩子,说的没错。你爸爸的灵魂会回来的。”林馨如带着吴越边看边走,到了信谊药房喝茶,问道,“鲍董和郑经理呢?”店长说:“鲍董和郑经理都在德邻公寓那边。”林馨如想这几天他们正忙着,于是带着吴越穿过人群,到环龙路上叫了辆三轮车。车夫载着母女俩来到老城厢的吴家宅基地,见林先生正踮着脚尖看北边马路上的游行队伍。
吴越喊了声外公,林先生才收回目光,打量着林馨如母女问道:“今天全上海这么热闹,你们不去看大游行,倒怎么来这儿啦?”“我们已经看过大游行了。”林馨如顿了下说,“爸爸,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林先生说:“我现在是被你三只手指捉田螺——捏死了。还说什么商量,你吩咐我去办就是了。”林馨如凄婉地笑了下说:“你还没烧晚饭吧?我们寻家酒店一起吃顿饭。”林先生原想说早该请了,又不想捋老虎的逆毛,如若说得林馨如不高兴一甩手走了,就可惜了一顿酒饭。他说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馆,带着女儿和外甥女往前走。进了酒馆,林先生挑了个僻静的桌子,吩咐跑堂按老规矩上两荤一素一汤,再来两客招牌菜,来一坛八年陈的绍兴花雕。跑堂很快端来了炒菜,附耳问道:“八年陈的花雕要小坛的还是大坛的?”林先生皱起眉头说:“怎么这般啰嗦,来大坛的。”跑堂说:“大坛的怕喝不了。”林先生没好气地说:“喝不了可以带着走嘛。”跑堂的听了一怔,只得去搬了一坛十斤装的。待斟上了酒,林先生端起酒盅朝女儿示意了下,一仰脖子喝了酒,问道:“想商量什么事,你说吧。
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能收拾的,帮着你做就是了。”林馨如示意吴越吃菜,自己捏着筷子说:“我想好好祭奠一下伟业。”林先生停下筷子说:“祭奠亡灵好是好,可上海比不得宁波,样样要花大钱的。”林馨如说:“这事要做得风光,要在报纸上登悼念文告,花点钱也是应该的。”林先生喝了一盅花雕后问:“你准备在什么地方祭奠伟业?”林馨如说:“我们是宁波人,就安排在四明公所吧。”林先生说:“我们是宁波人,可伟业不是。再说了,四明公所那儿我搞不定的。”林馨如说:“爸爸不是老宁波么?你也是来上海好多年了呀。”林先生没好气地说:“你当我是宁波大佬?我现在只是一个为女儿看守工地的老头。”林馨如觉得自己有些孤立无助,抬眼一瞥,见马路边有辆轿车缓缓徐行,有人走进酒馆,来人即是鲍国安。林馨如起身问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鲍国安喊了声林先生,然后说:“先是博士先生打过电话,但没找着我。后来信谊药房那边又打来电话,说你找我。我到药物研究所去过,见你和吴越没在,估摸你来了这儿。让阿贵开车寻来,果然找着了你们。”趁林馨如和鲍国安说话,林先生开始大碗喝酒。
跑堂摆上一副碗筷,也为鲍国安斟了酒。鲍国安喝了一口花雕后问道:“在商量祭奠伟业的事?”林馨如点了下头说:“祭奠仪式我想放在四明公所,可爸爸他搞不定。”林先生忽然说:“四明公所那里破落得只剩一堵墙一扇门,你想去也去不成了。”鲍国安说:“办法总会有的。林先生你说,祭奠伟业放在哪里比较好?”林先生用筷子指了下不远处的吴家宅基地说:“那里现在空着,搭一座凉棚,摆些板凳,来多少人都装得下。再说了,买些毛竹油毡花不了多少钱的。”鲍国安沉吟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林馨如想了会摇了摇头,说:“搭座凉棚跟普通办丧事的没区别。我是想把祭奠仪式办得隆重些的。”鲍国安想了想说:“要不将祭奠仪式放在教堂里举行,伟业生前也是信基督教的。”林馨如说:“放在教堂里?这也是可以的。不知朴神父肯主持伟业的追思弥撒吗?”鲍国安说:“朴神父会主持的。他也是看着伟业长大的。”林先生说:“我不信教,教堂里的事就不掺乎了。”鲍国安去柜台结了账,又为林先生买了一坛绍兴花雕。林馨如起身说:“爸爸你慢慢喝酒,我们去找朴神父了。”林先生含糊嗯了声,林馨如带着吴越上了轿车。
徐阿贵将车开到沐恩堂,执事说朴神父已回守真堂了。徐阿贵再开车至守真堂,鲍国安陪着林馨如循着昏暗的路灯走进空空荡荡的内殿,见朴方庭神父独自跪对着祭坛。鲍国安走上前喊了声神父。朴神父回过头来,昏暗的光线里也看得见老神父在伤心地哭泣。他哽咽着说:“以前的守真堂多好呀!可这八年里做过日本人的仓库,做过日本人的兵营,整座教堂被日本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鲍国安安慰说:“朴神父不要伤心,我派些人来尽快把教堂修好。”朴神父听了宽慰了些,看了看鲍国安和林馨如,问道:“你们怎么会找来这里的?”林馨如说:“朴神父,我有一件事要求您帮忙。
我想请您主持伟业的追思弥撒。”朴神父又流起泪来,说:“伟业是多好的一个才俊呀,可恶的日本人——这个弥撒必得由我主持。我知道伟业的许多往事,还要为他写一篇悼念祷告。”林馨如说:“那太感谢朴神父了。修缮守真堂的费用全部由我负担吧。”鲍国安欲说什么,林馨如制止了他。林馨如问:“朴神父,今晚您住在哪里?国安有车,可以让阿贵送您。”朴神父摇了摇满头白发说:“我哪儿也不去了。今晚我就住在以前的小屋里。”鲍国安走去检查,发现门窗尚好,只是没电,马上让徐阿贵去买些蜡烛。鲍国安回来没多久,徐阿贵也买来了蜡烛。他为神父点燃了两枝,林馨如为神父整理了床铺,朴神父让他们走,两人便一起告辞。
翌日,鲍国安让郑名三和徐根福安排一班水电维修工和泥工木匠去修缮守真堂,林馨如找出吴伟业的底片去照相馆冲放大照片。等林馨如回到药物研究所,鲍国安已等在实验室。他取出拟就的文告让林馨如过目。此时郑名三赶来,说:“鲍董,修复守真堂没问题,只是钟楼内的铜钟被日本人搬走,四处寻找没见踪影,朴神父急得双脚跳呢。”鲍国安想像不出老神父急得双脚跳的情景如何,但理解铜钟在神职人员心目中的地位。他想了想说:“要不去城隍庙的古董市场看看?”郑名三说:“淘件旧的不是不可以,但那儿大多是佛教寺庙里的铜钟,乱世里被人盗卖到上海。宗教不同,不知朴神父认可否?”鲍国安说:“你去守真堂向朴神父说明这一点,许诺以后专门为守真堂铸造一座铜钟。”郑名三道声知道告辞走了。林馨如修改好文告,鲍国安马上就赶去报馆排印。
如此忙碌了几日,守真堂那边修缮完成。马路上尚有一些庆祝抗战胜利的学生和职员队伍,又有消息称国民政府的接受人员已经抵达上海等等。林馨如与鲍国安商议,乘这庆祝抗战胜利的热潮尚未退去,马上就举行吴伟业的追思弥撒。鲍国安认为时机恰当,于是向方方面面发出了邀请。他们计划在教堂内举行了追思弥撒,然后由信谊药厂的年青职工抬着吴伟业的像沿北四川路往南,过苏州河后到南京东路,再拆向西,从河南路折回守真堂。鲍国安提示如此周转如游行一般,不知是否会受到刚组建的警察局的阻挠。林馨如执拗地认为,吴伟业为抗日捐躯,国民政府下属的警察局绝不会横加干涉。
悼念文告终于见报,还刊出了举行追思弥撒的时间和地点。林馨如换了一袭黑衣,带着吴越乘车来到守真堂。她走进内殿一看,吴伟业的大照片已安放在祭坛上,周边围上了白花。祭坛的上方张挂了一条“抗日阵亡军人吴伟业先生追思弥撒”的白底黑字横幅。林馨如看了觉得满意,率先与吴越到祭坛前的条椅上跪等。伴随着钟楼上清脆的钟声,柳庆轩由柳玉洁搀扶着走进了教堂。随后鲍国安和郑名三、杨成和、徐根福、马克·杰菲和安娜,信谊药厂的职工,还有许多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陆续走进了守真堂。那呈十字架形展开的教堂内殿渐渐聚满了信众和闻讯赶来的市民。教堂的钟声停止后,老执事手持香薰,脚步蹣跚着走到了祭坛边。
朴神父身穿崭新的大法袍,神态肃穆地走向讲坛。他手捧圣经向祭坛上的基督蒙难像鞠了一躬,然后转向内殿,顿了下说:“我主基督曾说,人若为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民族舍掉生命,没有比这爱更大的了。我主基督就是为了要完成天父的救恩计划,并为了爱我们到底,他甘愿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们今天在此聚会,为的就是纪念一位叫吴伟业的先生。他曾是守真堂的教友,他也是祭坛前这对跪拜着的母女的夫君和父亲。八年前,吴伟业告别新婚的妻子和所有的朋友,毅然前往抗日前线。他用他的鲜血保卫了我们的生命,他用他的生命捍卫了我们民族的尊严。我们在此纪念他,就是颂扬天父所提倡的大爱。追思弥撒现在开始,请大家默哀——”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少将军服的人跑进了守真堂。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奔向祭坛,一把抱住林馨如说:“馨如,我没有牺牲,我是伟业,我回来了。”林馨如注视着吴伟业,捏紧了他的胳膊,这不是梦,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她仍然感到恍若漂游于梦境,只叫了一声“伟业”,人就软软地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