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看完,所有货物上也都画上了记号。杜士康满脸惊诧地说:“根福看到振兴药房的货物,我怎么没见到?”郑名三说:“我也见到的,堆在靠外边,难道被日本人盗卖了?”杜士康说:“提不到货物,这可急死我了。”郑名三说:“先不要急,把货拉回去再说。说不准振兴药房的货物被压在下面呢。”杜士康说:“但愿就压在下面。”郑名三问:“根福还守着小火轮么?”杜士康说:“他还守在日晖港。”郑名三问:“怎样才能联系上他?”杜士康说:“我有那码头边茶馆的电话号码。”郑名三记了号码,转出货堆对伊藤大佐说:“货物已理完,我们的小火轮就等在对岸。我能借用码头上的电话吗?”伊藤大佐用日语命令了一声。南田少佐示意跟他走,郑名三就让杜士康守着库房,自己去打电话。他先拨打码头边的茶馆电话,请店主告诉徐根福马上让船主驾小火轮来白莲泾码头装货。他再往信谊药房打,知徐阿贵已开车回去,便高兴地告诉鲍国安,信谊药厂的货物全在,其他药厂的也可一并提出。他在电话里与鲍国安商定,浦西准备好货运卡车,在邻近的摆渡口接货后全部运往柳家花园的药厂,那里场地大,摊得开。待货物运到后再通知有关药厂和药房去提货。
郑名三返回药厂后,先让工人清出场地,然后凭记忆往提到货物的药房药厂打电话通知到柳家宅路的药厂认领。小火轮驳运的货物先送到。郑名三与徐根福清点从卡车上卸下的货物时,鲍国安引着的脚夫车队也到了。郑名三让杜士康和徐根福登记造册,自己就按实计算为脚夫们发放运费。待脚夫们散去,那些接到电话通知的药房药厂的车也到了。一时间药厂厂区内人声鼎沸,领到货物的厂长经理都对信谊药厂和鲍国安感激不尽。场地上的货物被认领一空,众人载货高兴而别。信谊药厂的进口原料和设备也搬入了仓库,可就是没有振兴药房的货物。徐根福说:“那天晚上我肯定看到有的。”郑名三说:“我也看到的。”杜士康说:“可现在一件也没有,真是急死人呀!”鲍国安说:“杜先生别着急,想想看,问题会出在哪个环节?”杜士康说:“今天进入白莲泾码头上的仓库时里边一片混乱,八成是被日本兵倒卖掉了。我们振兴药房怎么这么倒霉呀!”鲍国安说:“振兴药房的损失我心中有数。杜先生为这次提货忙前忙后功不可没,我出面让提到货的同行匀点货或钱以补偿振兴药房的损失。今天天色已晚,我们去接了水井四郎,晚上请大家喝庆功酒。”
车到福熙路成都路路口,杜士康下车时见鲍国安微闭着双眼,也没和他打招呼,脚步踉跄着走了。徐阿贵说:“你师傅没提到货心里窝塞,喝了点闷酒,你送送他。”徐根福连忙下车,搀扶着杜士康穿过马路。昏黄的路灯下,徐根福看到振兴药房前围聚着一堆人。他指给师傅看,说:“这么晚了师娘还在做生意?”杜士康含糊说:“她这个人还会做生意?八成是叫了些人在路灯下打牌吧。”大冷天没人会在屋外的路灯下打牌,徐根福知道师傅是有些醉意了。待他们跨上路沿时,听得人丛中有嘤嘤的哭声。徐根福听了觉得耳熟,拨开人群一看,竟是师娘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哭嚎,而女儿杜芸则蹲在旁边抽抽咽咽地抹眼泪。徐根福急忙叫师傅看。杜士康看了大大咧咧地说:“我难得晚回来,也用不着到马路上闹的呀。”杜军站起身说:“阿爸,我们被人赶出来了。
”杜士康扶着徐根福的肩膀说:“住在自己的店铺楼上,什么人能赶我们出来?”杜芸哭着说:“姆妈搓麻将输了牌,把药房抵押给人家了。”杜士康大吃一惊,酒也醒了,冲进人堆里一把揪住唐凤娣问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唐凤娣哭得双眼已如烂桃子一般,边哭边说:“这几天有人邀我搓麻将,开始赢了几圈,后来越搓牌局越大,输得也多了。可我相信自己的手气,将药房押上,不料也输了。”杜士康咆哮一般喝问:“你一共输了多少钱?”唐凤娣抹着鼻涕说:“拢共五千元。”杜士康大喝一声说:“五千元就把药房押出去,你脑子塞糨糊啦?”唐凤娣说:“我连车间也一起押上了。”“你这死女人,这回把我害苦了。”杜士康张开巴掌猛掴老婆。徐根福拦住杜士康劝说:“师傅,有话好好说。”“现在还说什么。我要打死这个婆娘!”杜士康说罢又抡起了巴掌。
徐根福看这事情无法收拾,连忙跑回家中,将师傅家发生的变故说了一遍。徐阿贵问道:“你看这事如何解决?”徐根福说:“总不能让师傅一家流落街头。先让他们到我家挤一挤?”徐阿贵冷笑一声说:“还亏你当着经理呢。我们家这么点地方,怎住得下他们一家七八口人?”徐根福掉头要走,徐阿贵叫住他说,“要救你师傅的急,还得请鲍老板帮忙。”徐根福说:“他们两个做了冤家,现在碰到还面和心不和的。”“朋友间什么恩怨不能消解?再说他俩本来就没结什么特别深的冤孽。”徐阿贵说罢,拉了徐根福就去新丰坊。鲍国安尚未就寝。他让徐阿贵父子进了屋,听徐根福讲了发生的事,拿起外套就往外跑。徐阿贵到车库开了轿车追上去,在弄堂口让鲍国安和徐根福上了车,一口气开到振兴药房门前。徐阿贵一刹车,鲍国安打开车门就往人堆里挤。
杜士康还在打老婆,打得唐凤娣杀猪般叫唤,儿女们都呆在旁边看他们闹。人堆分开一条路时,杜士康没注意鲍国安,倒一眼瞅见了徐根福。他放开唐凤娣,一把牵了徒弟的手说:“根福,跟我走。俗世人生我也过得够了,跟我到佘山当洋和尚去。”徐根福被拖到人堆边上挣脱了回来,说:“师傅,我是跟你学生意,洋和尚是不当的。”杜士康瞪圆双眼说:“你不是发过誓要终身跟我的吗?”徐根福说:“经营药房药厂的事我都学。道士和尚神父的事我不学的。”杜士康扭曲了脸笑道:“你真不知当神父的好处。六根清净,耳边没人聒噪,风琴声一响,你会觉得离上帝很近了呢。”“你去当洋和尚,我也不要活了!”唐凤娣哭着爬起身,一头撞向墙壁,顿时撞得个血流满面。儿女们吓得惊叫起来。杜士康对此视而不见。他又来牵徐根福时,鲍国安拦住他说:“杜先生,别闹了,还是解决眼前的问题吧。”杜士康瞪着眼问:“你是谁?怎么管起我和徒弟去佘山当神父的事来?”鲍国安说:“杜先生是急火攻心了。阿贵,你和根福看住他。”徐阿贵和徐根福架着杜士康欲上车,他不肯,一屁股在马路边上坐了。
鲍国安问众人:“振兴药房好好开着,怎么又会赌输了钱押掉了呢?”人群中一个保镖兼跟班模样的人说:“大家都知道这唐凤娣喜欢搓麻将。平常还给杜先生压着,这几日杜先生忙着从码头上提被日本人扣押的进口货,唐凤娣得了自由放手大赌,输了再赌,赌了再输,最终把药房和药厂全押上了。”鲍国安问:“朋友怎么称呼?”那人说:“我姓彭,江湖上都叫我彭把头。”鲍国安问:“彭把头,这唐凤娣拢共输了多少钱?何以要如此寻死觅活?”彭把头说:“也不多,就五千元。”鲍国安问:“现在这药房抵押给谁了?”彭把头说:“就是振兴药房从前的老板。”鲍国安一听就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了。他问道:“借赌资押物品总有中人和庄家的。这位兄弟能否带我去见庄家一面?”彭把头打量着鲍国安说:“我知道你是信谊药房的鲍老板,是老板也不能坏了规矩。
你说你有啥打算?你若办事上路,我说话也作数的。”鲍国安说:“我加价二成赎这振兴药房和药厂。事情办成了,另给你红包。”彭把头说:“我们在江湖上混,为的就是一个利字。你开的条件可以,只是口说无凭。”鲍国安拉了他坐进奥斯汀。徐阿贵赶紧打开了车内的电灯。鲍国安从车座上拿了钢笔信笺,侧首问道:“我若写下赎回振兴药房和药厂的协议,你能保证现在就让杜老板一家搬回去么?”彭把头将胸膛拍得山响,说:“下棋都讲究落子无悔,别说白纸黑字写了协议。我保证立刻让杜老板一家搬回去住。”鲍国安问:“你有挂锁的钥匙?”彭把头说:“这个你就别管了。我说过说话算数的。”鲍国安写了两份协议,签了字各执一份。那彭把头下车,走到振兴药房门口,伸手一扭,将那挂锁和搭扣拔了下来。他回头一声吆喝,围观的人中走出七八个,一瞬眼功夫,被扔到上街沿的被褥家什都又搬进了屋内。
彭把头说了明日去信谊药房领钱,倏忽间围观的闲人都没了踪影。唐凤娣见状,向鲍国安跪下说:“你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呀。”鲍国安说:“现在不说这些,快回去收拾收拾,让孩子们早点休息。”杜士康醒过神来,说:“鲍先生,我不会白要你帮忙。这笔钱权当借给我,日后我一定会还的。”鲍国安说:“现在也不说这些。我只想问你要一样宝贝。”杜士康说:“但凡我有的,你开口好了。”鲍国安说:“我向你要回根福。”杜士康顿了下说:“根福跟我多年,也早该出道了。这里没啥出息,还是回信谊吧。”徐阿贵听了赶紧对儿子说:“还不快点感谢师傅和鲍先生。”徐根福想在这振兴药房,在这样的老板娘手下确实没啥出息,于是上前谢了鲍国安和杜士康。他将杜士康送回店堂,回到马路边问道:“鲍先生,回了信谊你安排我做什么?”“你现在回家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上午到信谊药房来,我有话与你说。”鲍国安说罢,乘上车,由徐阿贵开着送回新丰坊。
翌日上午,鲍国安走进经理室时,发现徐根福穿着西服毕恭毕敬坐在长沙发上等着。见了鲍国安马上起身,微微鞠了一躬说:“鲍先生,早上好!”鲍国安打量着徐根福,为他正了下领带,笑道:“相貌蛮好,倒是一表人材。”郑名三为鲍国安泡了一杯咖啡,亦笑道:“根福这人才还是被你觅到了。”鲍国安说:“根福本就是信谊的人,而且是我阿哥从老家带来的,只是跟杜士康学了几年生意而已。”郑名三说:“易子而教古已有之,放在信谊倒未必学得到位。”徐根福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问:“不知鲍先生和郑先生派我做啥?”鲍国安端详着徐根福问道:“郑先生,这事是你提起的,你来说罢。”郑名三说:“调兵遣将是董事长的事,我只管做我自己的事。”“好罢,我来说。”鲍国安坐下,喝了口咖啡说,“郑经理对我说了那晚你随他摸进白莲泾码头仓库的事。他赞你胆大心细,是个人才。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个人才,见你对师傅忠心耿耿我才没开口。郑经理推荐你当信谊药厂的厂长,我想这副担子你是挑得起的。”“让我当厂长?”徐根福听了有些意外,说,“我在振兴药房管过药厂,但那是弄堂里的几间旧房子,称不上药厂的。一下子要我当大药厂的厂长,我怕当不好。”
鲍国安说:“请别人当厂长,我还真不放心呢。”
郑名三说:“以前我兼管药房和药厂,把我忙得脚也提不起来。现在你去当药厂厂长,我就管药房经营。根福你不要怕,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的。”
徐根福说:“鲍先生和郑先生这么信任我,我就一定要当好这个厂长。”
“这才是我需要的态度。”鲍国安说罢,起身与徐根福出门,乘上车说,“我送你去柳家花园的药厂,把你隆重介绍给药厂的全体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