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名三说了几句日语,船主将信将疑发动了快艇。柴油发动机轰鸣起来,快艇划了道弧线斜刺里驶向对岸。正是涨潮时分,船主将快艇开往下游,乘船体漂至麦迪生号和哈里逊号两艘货轮的阴影中时突然加大油门,把大船作掩护,斜刺里驶往码头。将麦迪生号和哈里逊号两艘停泊着的货轮作掩体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快艇一驶出大船的船尾,站岗的日本兵即刻吹起了哨子。码头上传来几声吆喝,一队日本兵跑来,端起步枪向快艇瞄准。那船主是准备的,一见日本兵动真家伙,立即关掉油门,逆水行驶的快艇马上漂到了大船的船体后。日本兵的威胁消除后,快艇重新加大油门驶往江心。船主大声说:“日本人不让靠码头我没办法,可你说话要算数的。”“我这钱也不是从马路上捡来的。”郑名三与徐根福商量了下,然后说,“你把我们送到对岸的随便什么地方,我当场付钱。”船主有点不情愿地驶向浦东,在一处被废弃的码头边靠了岸。郑名三付钱后,船主逃也似的离岸走了。潮水拍打着芦苇,发出沙沙的响声。黄浦江水往一条小河中倒灌。郑名三和徐根福爬到高处看,见码头就在小河对岸,心头不由得一阵高兴。
两人找了个避风处蹲下,郑名三说:“我听说你以前在信谊药房学过生意?”徐根福说:“我是跟杜先生学的。后来杜先生与鲍先生闹翻,我就跟着杜先生到了振兴药房。这事闹得有些尴尬,郑经理来得晚,不知道罢了。”郑名三说:“今天杜先生来找鲍老板,要救马克博士一家。”根福说:“杜先生待人极讲究义气的。”郑名三说:“我看你办事干练,入西药这一行也久了,不如到信谊来当药厂的厂长。”徐根福说:“杜先生待我很好。他自己当振兴药房的董事长,让我当了经理,兼管药房和药厂。我的本事全是杜先生教的,我不能离开他。”郑名三说:“我也是随便说说的,想不到你倒还真是一片忠心呢。”徐根福说:“做人不可虚伪的。”郑名三说:“就是。”
两人沉默了许久。见半个月亮已移到西边,徐根福起身,重新窜上围墙。见没了走动的哨兵,他拉上郑名三,自己先跳到地上,再接郑名三落地。两人如野猫般躬着背在枯草间潜行。摸到库房边上,两人从墙角处窥察动静。远处的哨兵如木桩般站着,还能听见江水拍打码头的汩汩声。郑名三挥了下手,徐根福跑到库房的铁门前摸索,没一会他回来做了个上了锁的动作。两人四处打量,见上方的气窗开着,郑名三悄声问道:“能不能爬进去?”徐根福点了下头,攀着窗格爬到高处,双手抓着窗框一翻身,人已进入库房。他悄然拔起插销,打开一扇窗户,让郑名三也进入了库房。两人确信外边没有人走动后,将手电筒调到弱光,顺序检查起如小山般堆着的货物。郑名三看到了信谊药厂的进口原料,徐根福也找到了振兴药房的货物。两人依次看去,还找到了华美药行、德发药行等多家西药号的进口货物。
郑名三回到信谊药房时天已大亮。鲍国安正焦急地等着,见到郑名三就问:“你一定知道,我们的进口原料被日本人扣在码头。你一夜未归去了哪里?真是急死人了。”郑名三边洗脸边说:“我知道货物被扣后立即去了码头。在码头边的茶馆里碰到华美德发等多家西药房的经理。大家的进口货被扣,但都没有办法。为了一探究竟,昨晚我在白莲泾猫了一夜,还钻进码头库房看了个仔细。我们的货物都在,鲍董放心,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想办法把货物提出来。”鲍国安说:“办法我是在想,可你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郑名三说:“振兴药房的根福陪着我呢。小伙子人不错,胆大心细,我觉得可以请回来当药厂的厂长。”鲍国安说:“我也这么想过,可小伙子为人瓷实,对杜士康极忠。他不会离开振兴的。”“我也说了,他还真不肯离开振兴药房,以后等机会吧。”郑名三洗了脸问道,“你刚才说在想办法提货,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鲍国安说:“只有通过水井四郎这个日本朋友才能解决问题。”郑名三说:“不是找不到他吗?”鲍国安说:“我们找不着他,可潘悦之找得着。就是水井四郎回了日本,请潘悦之发份电报道明情况,通过水井四郎再结识关键的日本人,我们就能提到货了。”
郑名三与杜士康正等得焦急,鲍国安乘车回来,从公文包内取出潘悦之的亲笔信说:“水井四郎没回日本,他还在上海。上次没找着,是因为他从杨树浦搬到虹口了,在千爱路(今甜爱路)上开了家私人诊所。”杜士康说:“有了水井四郎的地址就好。我跟他熟,我陪鲍先生去找他。”郑名三拦住鲍国安说:“鲍董,情况未明朗之时,你是董事长,不能轻易出面。这事由我和杜先生去办,万一有什么磕碰你还可居间周旋。不过我们努力要把这事办成。”鲍国安想想也对,于是把潘悦之的亲笔信交给郑名三,让他和杜士康乘徐阿贵的车前往拜访。
日本人占领租界后市面显得有些萧条,马路上行人不多,徐阿贵很快就将车开到了北四川路。按理说他经常开车在这条公共租界的南北交通要道上来往,建筑地标和横马路都是熟悉的,可还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千爱路,并在路口找着了那家并不起眼的诊所。杜士康率先推开弹簧门走进了诊所。一看到弯着腰在水斗边洗东西的灰白头发的人,他马上认出这就是水井四郎。他高兴地招呼道:“您好,水井四郎先生。”水井四郎转首看人,想了一会才认出来者是杜士康,擦了水与他握手,热情地说:“杜先生你好!好久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杜士康打量着水井四郎说:“如果在马路上擦肩而过,我也肯定认不出你了。”水井四郎打量郑名三,问道:“这位是……”杜士康说:“我离开信谊后他接任当了经理。他是郑名三,以前潘悦之先生介绍过的。”水井四郎说:“我想起来了,那次见面是在柳家花园的晚会上。”
郑名三向水井四郎鞠了一躬,递上潘悦之的信说:“是的,晚会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可是这次却要麻烦水井四郎先生了。”“两位请坐。”水井四郎让客人坐上沙发,展开信笺阅读,脸色逐渐凝重起来。阅罢潘悦之的亲笔信,水井四郎问道,“你们两家都有进口货物扣在白莲泾码头?”郑名三说:“不止两家,还有华美药行、德发药行等十来家呢。大致上凡是从美国进口制药原料的药房和制药厂,都有货物扣在白莲泾码头。”“情况是这样。”水井四郎顿了下说,“说句不该说的话,日本欲吞并中国,欲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确立许久的国策。八·一三后,特别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的许多重要地方,如车站码头机场等等,均被日本军队占领,而存放在那里的物资则被全盘接收。战争期间,受伤害的总是平民。”杜士康问道:“水井四郎先生,我们被扣的货物均非战争物资。现在的关键是如何能够从贵国军队手中顺利提出这批货物。”“让我想想办法。”水井四郎为客人倒了茶,自己到里间拨打电话。
打了好几个电话后他出来,说,“我已了解清楚,驻防白莲泾码头的是日军一六二九师团的一个小队。”杜士康问:“这个师团里有你认识的人吗?”水井四郎说:“有一位。在师团司令部担任军医的白木健司是我在医学院的同学。”杜士康说:“有这层关系就容易说话。水井四郎先生,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忙。”水井四郎又入里间打电话,返身出来时说:“与白木健司约好了,现在就可以去见他。”郑名三说:“水井四郎先生,外面有车,我们陪你去。”水井四郎说一声稍等,到里间换了西服,戴上礼帽,提了公文包,随手将一块写着“外出就诊”的木牌挂上弹簧门,然后上锁,与杜士康和郑名三坐进了奥斯汀。徐阿贵按水井四郎的指点将车开到南市的一处日本兵营。水井四郎下车时与哨兵交谈了几句,让徐阿贵将车停在马路边,让杜士康和郑名三在车上等着。过了许久,杜士康和郑名三在车内看到有位佩戴红十字袖章的军官送水井四郎出来,到门外还说了一会话。
水井四郎回到车上说:“那医官就是白木健司,他告诉我的话我简直都不好意思转述。”郑名三说:“水井四郎先生,没有不好意思说的话。医官说了什么,你尽管告诉我们。”水井四郎说:“这世道真是黑透了。杨树浦一带的日本药厂听说白莲泾码头扣押了一批从美国进口的制药原料后,竟然有人前来想低价收购这批货物。”杜士康说:“商人本以逐利为目的,更不用说是日本商人了。水井四郎先生,白木健司说了没有怎样才能从码头提出货来?”水井四郎说:“他说了。他说好在师团长是位儒将,占领的又是中国最富有的城市上海,他没把那些日本药商的请求放在心上。可白木健司说,这位儒将也有癖好,喜欢收藏中国的名家字画。只要送上一轴好字画,让师团长高兴了,写张条儿就能放行。”郑名三说:“这事得赶紧办,省得夜长梦多,到明天后天又要生出新的变化。”杜士康说:“这事还得与鲍先生商量一下。他决定了,我跟进就是。”郑名三问:“现在就去和鲍国安先生商量此事,妨碍你就诊吗?”水井四郎说:“人都出来了,还是办眼下的事吧。”
郑名三让徐阿贵将车返开回信谊药房。鲍国安热情地将水井四郎迎入经理室。听郑名三叙述了事情经过,他马上决定晚上请客,酒店由水井四郎定,白木健司和那位儒将一定要请到。水井四郎就在经理室打电话,听白木健司答应后,他神情才轻松了许多。水井四郎说:“那边说在哪家酒店都无所谓,只要是有中国特色的就行。白木健司先生还提醒别忘了带一幅好画。”鲍国安听了点头应诺,决定酒席摆在国际饭店,名家字画也由他解决。他让杜士康去请几位码头上有被扣物资的药行经理作陪,让郑名三陪水井四郎乘阿贵的车去迎接客人,傍晚在国际饭店会齐。
众人离去后,鲍国安独自在经理室坐了一会。他思考着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件水井四郎所说的好画。找岳父要一件,虽然是最简单易行之法,可每次都惊动丈人,鲍国安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想了许久,他取了些钱,出门乘了出租车来到福州路。他在沐恩堂附近下了车,沿福州路往东走,遇到每一家画店画廊就进去浏览一番。待他走到福州路中段时,双眼已看得有些疲劳。过了浙江路他又看见了一家画店,原不想进去了,后想想万一遗漏了什么好画岂不要误了大事。鲍国安走进店堂,自有店主不远不近地陪着看画。当他看到一幅任伯年的人物画时双眼顿时一亮。这幅画好生眼熟,想了一会,鲍国安记起来这幅画就是马克·杰菲出事时,潘总办出面请法租界公董局的几位董事时,由他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