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良看那请柬上一行恭笔小楷“信谊化学制药厂股份有限公司开张志喜恭请阁下光临”,想这是鲍国安投资实业的开始,自己又入了一股,值此关键时刻,当兄长的应该多加关心才是。鲍国良放下咖啡杯,沿走廊到地产行看,鲍国安自然不在写字间,连江福生也不见踪影。鲍国良叫来仆役问道:“你们江老板今天没来洋行么?”仆役说:“回鲍老板的话,我们江老板身体不好,在家养着病呢。”鲍国良又问:“江老板许久未来上班,那洋行的行情抄报和合同签约怎么办?”仆役说:“需要江老板看的签字的,我们都派人乘摆渡船送往江府的。”鲍国良喔了声,然后走向潘总办的写字间。
除了外出应酬,潘悦之每天端坐在临窗的柚木大写字台写字办公,批阅文件。他像一台瑞士造的老式座钟般造型典雅,似乎不需要特殊的维修,卡嚓卡嚓地为怡和洋行精准计时。在他身上明显体现出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痕迹,待人接物一派绅士风度,说话时夹杂几个英语单词,着洋装革履,然而却用毛笔批阅文件……到他的写字间里,既能喝到上等的西湖龙井或东山碧螺春,亦能品味正宗的南美咖啡,还有来自印度或非洲的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干果。鲍国良走进他的写字间时,潘悦之伏案挥写着一纸信笺。鲍国良看了欲退出,说:“你正忙着呢。”潘悦之放下毛笔说:“不忙,你进来说话吧。喝什么茶请自己泡。”
鲍国良坐上沙发说:“从早上喝到现在,都喝一肚皮水了。”潘悦之说:“扬州人说得好,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日子过得就惬意了。”鲍国良说:“早上我不去茶馆,晚上也不去澡堂,那两样习惯我都没有养成。”“你我在上海都算中产阶级的上层,怎么就能和市井之辈为伍呢。”潘悦之笑了起来,说,“信谊药厂明日就要举行开业庆典,你倒怎么还有空到我这里聊天?”鲍国良说:“杜士康能干得很,鲍国安也在那边操持着。”潘悦之说:“我看你有些心神不宁,正牵挂着那头呢。”鲍国良说:“没有的事,潘总办是开玩笑了。”潘悦之说:“别装得那么淡定。洋行里也没啥大事,你去吧,自己投资的企业开张不是经常能碰到的。去吧去吧,你也可以代我把把关。”
鲍国良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道一声尊敬不如从命,起身告辞,到写字间收拾了下就离开了洋行。他到马路边招了辆人力车,吩咐车夫前往霞飞路的金神父路。那车夫跑得虽然没电车快,但走的是近路,没一会就把鲍国良送到了目的地。鲍国良下车时,看到装修工正在拆去门面前的脚手架。杜士康、曹家杰和马克·杰菲夫妇都在现场忙碌,唯独不见鲍国安的身影。他正要询问,衣服沾了不少灰尘的鲍国安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笑道:“哥哥也来了。欢迎莅临信谊指导工作。”鲍国良亦笑着说:“开药房办药厂我全然外行,怎么就能指导工作了。”
兄弟俩正说笑时,杜士康等都上前与鲍国良打招呼。鲍国良说:“潘总办让我来看看,总之是尽量把明日的开张庆典安排得妥贴些。”杜士康笑道:“这边由我和鲍国安监管着,还有博士夫妇和曹家杰呢,就请潘总办放心好了。喔——对了,明日开张志喜,潘总办是一定要到场的。”鲍国良说:“潘总办刚才对我说了,他明天一定出席。共襄盛举,他是最喜欢做的事。”大家闻声笑了,然后陪鲍国良观看装潢一新的门面和店堂。中午时分,当装修工拆去脚手架,当崭新的信谊商标出现在视野中时,马克·杰菲夫妇高兴得拍起手来。鲍国安也高兴地拍手,这是他第一次投资实业获得的成果。
徐阿贵驾车返回,走进店堂与鲍国安附耳说:“江老板说明日的开业庆典他不能来。”鲍国安蹙了下眉头问:“他收了请柬没说不来的理由么?”徐阿贵说:“江老板说他身体不好,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礼拜天上午要睡个懒觉。江老板说药房药厂开业让你看着办就是了。”徐阿贵的说话声虽然轻,但还是被杜士康听到了。他说:“江老板兼职多,平常不来也罢了。作为董事长,明天的开业仪式是一定要出席的。”“我也是这么想的。”鲍国安问道,“方方面面的请柬都发了?”杜士康说:“都以我们商定的名单发了。”鲍国安沉吟道:“明天你来店里接待贺喜的,我去江老板家。他若不肯来,我抬也要把他抬过来。”杜士康说:“那我们就等你的喜讯了。”大家正嚷嚷着去哪里吃饭,勒凡尔走来。
他摘了礼帽向大家问候,看了新装潢的信谊药房连声称赞,说:“刚才我去看了小洋房,实验设备安排得不错,你们真是些负责任的绅士。我捐献洋房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鲍国安介绍了鲍国良,又说:“刚才一直忙着,没想到勒凡尔先生今天也会来。没陪你参观药物研究所,真是不好意思。”勒凡尔先生顽皮地眨了下眼角说:“知道你们忙,我准备了法式大餐。现在就请各位先生去我家用餐。各位请吧。”大家看着鲍国安,见他点了头,就分别洗漱,换了干净衣服随勒凡尔先生走。勒凡尔先生的家就在南边的莫里哀路(今香山路)上,那是一幢典雅的小洋房。鲍国安一边叹服这法国老头审美趣味不俗,一边招呼哥哥进入屋内。勒凡尔先生一直单身,但他对生活一点也不马虎,他准备了法式西餐,奶油蛋糕和一应时鲜水果。勒凡尔先生请客人入座后,待中国男仆斟了葡萄酒,举杯说:“欢迎各位来到寒舍。祝贺信谊药厂和药房生意兴隆并造福民众。”
结束了礼拜日弥撒,大家分乘几辆车返回,约定届时在霞飞路一起出席庆典。到董家渡后,鲍国安独自下车,徐阿贵便与杜士康离去。黄浦江浑浊的排浪拍击着栈桥,渡船靠了上来。铁门哗哗作响,下船和上船的人流如两股相向的涌浪。鲍国安随许多肩担箩筐的菜农一起上船,听他们大声谈菜市行情,啃着大饼油条,牛饮一般喝带着的大麦茶……身穿白色西服的鲍国安和渡船上的其他人形成鲜明的反差,他看旁人有点躲让的意思,干脆自己走到船头,任由太阳晒着江风吹着。鲍国安原先以为江福生只是怡和洋行地产行的买办,最近才知道他还经营着浦东塘桥一带沿江的几座煤栈码头。只要数数那来来去去的运煤船,便可略知其经营的生意有多大了。鲍国安又有点不明白,平常对他挺好的江老板,逢到他投资的药房药厂开张的庆典,为何倒要躲躲闪闪的了。这引起了鲍国安的不满。生意做得大是你江老板的本事,只要你担任了股份公司的董事长就得管事,无论信谊药厂现在的规模是大是小。一只江鸥掠过佐近,那舒展而矫健的双翅几近触及鲍国安的前额。由此鲍国安雄心萌动,今天他可以委曲求全上门求情,日后生意做大了,他将伺机收购江福生的股份并将其请出信谊药厂。
渡船碰撞码头的震动将鲍国安召回现实。他等菜农们走得差不多了,然后才跨上了栈桥。这次他顺利找着江家宅院。大门正开着,鲍国安往里闯,有小伙子阻拦。管家见是鲍国安,忙喝止了小伙子,笑着问:“鲍先生照例在礼拜天去教堂做弥撒的,今天怎么会渡江而来?我们老爷昨天说了不去。”鲍国安说:“这不是生意场上的应酬,我是来请董事长,麻烦你引个路吧。”管家看了眼鲍国安,大概觉得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引他前往偏院的佛堂。管家欲先去通报,鲍国安抢先掀起竹帘进入书房。江福生斜躺在罗汉床上吸着鸦片,旁边还站着个侍女。鲍国安鞠了一躬,叫了声董事长,见他没吱声,自己坐上太师椅等着。
江福生闭着双眼没吱声,托着烟枪仍然咕嘟咕嘟吹烟泡。书房里散溢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待侍女伺候江福生抽得过瘾,他才放下烟枪,坐在罗汉床上舒展了下手脚,端起茶壶呡了两口茶,双眼瞄了鲍国安一下,说:“昨天对阿贵说了我不去,今天怎么又来请了?”鲍国安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说:“江老板,平常事务我都可以顶着。今天是举行信谊药房招股后重新开张的庆典,你是董事长,你一定要到场的。”“对,我是信谊的董事长。”江福生笑了起来,说,“说老实话,我对这笔投资并不感兴趣,也不喜欢那个叫什么马克的外国人。杜士康还不错,就是胆小了点。我想制药业是你本行,我放手让你做,你好好做不就得了。”鲍国安说:“我非常感谢江老板的栽培。正因为制药业是我本行,正因为信谊是我投资的第一家公司,我才需要江老板鼎力支撑。
考虑到大家都忙,才将信谊药房重新开张,药物研究所和制药厂的挂牌仪式都放在礼拜天。仪式结束后再举行招待酒会,发请柬后我还逐个打电话予以确认。”“你的做事风格我是极欣赏的。”江福生眯起眼睛问道,“鲍老弟,你说像信谊药房这样的西药行到底能赚钱吗?”鲍国安说:“西药不比中药,不需要很大的库房贮存药材。西药只需要好的化学配方,购入好的化学原料,按配方配制成药剂、丸剂和针剂,临床治病对症下药,效果直截了当。打个比方吧,购入一卡车化学原料,可以售出十卡车的成药,也可以说九卡车都是利润。”江福生说:“我又不懂了。那九卡车是怎么多出来的呢?”鲍国安说:“是添加剂,主要是蒸馏水,还有纸盒和玻璃瓶。”江福生说:“如此说来,西药业倒有十倍的利了。
”鲍国安说:“还有别的成本,如水电煤、劳务费、房租、运输和销售成本等等。江老板,你如果感兴趣,我可以安排时间单独讲一次。今天时间差不多了,还请你赏个脸吧。”“赏个脸,你真会说话。”江福生从衣兜里掏出金怀表看了下说,“既然鲍老弟这么诚心,我这不是赏脸了,是被逼着去共襄盛举。”江福生走下罗汉床,管家递上手杖。他边朝外走边说,“鲍老弟,我真佩服你的闯劲。你做房地产没多久就入了门。你做西药业我看也会很快成功的。”鲍国安含糊嗯了声。他原以为会出大门去乘摆渡船,殊料江福生引他出了后院边门,从河埠头的石阶直接乘上了一条小快艇。江福生和鲍国安坐下后,跟班解开缆绳,快艇便沿人工挖掘的河道往前滑行。过了水闸,快艇开足马力进入黄浦江,没一会就到了外滩怡和洋行的专用码头。上岸时已有轿车等着,鲍国安随江福生乘上车,司机便朝霞飞路开去。
轿车抵达霞飞路的信谊药房时,杜士康道了声董事长来了,贺喜的宾客都上前迎接。江福生下车后抬头观赏店招和药房门面,看门外八字形排列的贺喜花篮,和潘总办、柳庆轩、鲍国良、吴伟业等人拱手作揖后进入店堂。有女店员上前敬茶。江福生请潘总办先坐,潘总办说这儿你是老大,两人笑着执手一起坐下喝茶。潘总办说:“我原以为江老板架子大,今天不来了呢。”江福生说:“潘总办和柳老板也来了,在下能不来吗。”又对鲍国良说,“你这兄弟做事忒认真。我是被他从床上拖起来的。”鲍国良说:“国安做事若有唐突,还望江老板海涵些。”江福生说:“我还是挺喜欢年青人的冲劲的,哈哈哈——”说话间门外响起了西洋鼓乐声,一时间招来许多路人驻足观望。杜士康进门说:“各位老板,吉时已到,请。”
招聘面试在药物研究所的花园里举行。铁门开着,应聘者手持报名单,队伍排到了环龙路上。信谊化学制药厂的招聘启事刊出后,即有许多人前来索取报名单。因是第一次公开招聘,又因主要招收女工,柳玉洁自告奋勇承担此事。她和安娜坐在主考官座位上,鲍国安和杜士康则坐在一侧作陪。男职工招聘的人数少,很快完成了面试并留用了5个。女工要招20个,便由柳玉洁和安娜从众多的应聘者中海选。鲍国安虽然不说话,但他很快发现柳玉洁所留用的女工大都年龄在18岁左右,略通文墨,且都长得眉清目秀。他附耳说:“鲍太太,这是招收女工,可不是选秀。人长得漂亮怕留不住。”柳玉洁亦附耳回答:“现在比不得当初杀兔提取激素。我看过整条流水线,工作量不少,但体力活不多。
制药特别讲究环境卫生,女工都要穿白大褂上岗。统一着装,人都漂亮,以后就是信谊药厂的一道风景。招聘结束后我还要对女工进行礼仪培训呢。”鲍国安与杜士康交换了下目光,张着嘴无声地点点头。待选足20个女工,杜士康与她们签劳务合同。柳玉洁便关了铁门,在花园里教女工们站姿、立姿,坐姿、蹲姿、走姿和见了人怎样鞠躬,怎样鼓掌等等。徐阿贵推门而入,说:“洋行有事,江老板请你回去。”鲍国安对杜士康说:“生产线上的技术活由你教。”又对柳玉洁说,“你们继续练吧。”当他走向花园铁门时,女工们一齐鞠躬,说:“鲍老板辛苦。”鲍国安咧嘴一笑,想自己是第一个得享礼仪的,便朝柳玉洁挥手致谢。待鲍国安乘上了车,徐阿贵说:“是曹先生打电话找你,约你到蓝屋咖啡馆谈事情。”
鲍国安点点头,徐阿贵就开了车。他猜测曹家杰为什么找自己,生意上的事可以到洋行谈可以到药房来谈,而约到蓝屋咖啡馆,很可能是托曹家杰寻找叶晓珍的事有了结果。车到南京东路浙江路路口,鲍国安下车时对徐阿贵说:“你就在车里等我。”“先生是坐楼下还是楼上?”服务生迎上来问。鲍国安说:“有朋友约我。”服务生说:“哦,在楼上,先生请。”鲍国安随服务生上楼。也是在那间看得到街景的厢座里,他瞥见叶晓珍倚坐在窗前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