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信谊药房后鲍国安想道,这世界上让人吃后悔药的事实在太多了——买房后谁料想会遇到信谊药房招股投资的事,余下的钱用于投资就显得底气不足了。鲍国安回家,晚饭后兄弟俩进书房商量。鲍国良看了招股说明书说:“这倒是杜士康的笔墨,简洁明了。我只是不明白,杜士康经商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些积蓄,这事又是他牵头发起的,他自己怎么没列一股?”鲍国安说:“我拿招股说明书时没想到过这个问题。”鲍国良说:“就按目前的销售额,欲回收十万元也问题不大。杜士康怎么会不吃这块肥肉呢?这怕是另有隐情了。”鲍国安问:“哥哥,你认为信谊药房值得投资吗?”鲍国良合上招股说明书,回忆起那个颠三倒四的梦,好似预示着今天这么个机遇。他微笑说:“值得投资,可以算上我一股。”“谢谢哥哥。
”鲍国安高兴了一会,然后不好意思笑笑,说,“我朋友曹家杰也答应入一股,现在已有五股。本来我可以投资五股,可刚在劳尔顿路的新丰坊买了套新式里弄住房,准备结婚用的。现在我只能入一股,哥哥你看,另外四股如何招募?”鲍国良说:“弟弟你真不简单呀。买了房准备结婚,这是件大事。你又想到投资信谊药房,这也是件大事。哥哥真为你的闯劲而高兴。”他想了下说,“你就是出资五股,以你现在的年龄和社会地位还不足以担任信谊药房股份公司董事长,我建议请你未来的丈人柳庆轩先生担当此职。”鲍国安问:“哥哥的意思这剩下的四股都请我丈人出资?”鲍国良说:“柳先生能出最好。他不肯全出,我们再另想办法。”鲍国安有点局促地问:“如果我丈人不愿出资呢?”鲍国良笑道:“不会的。柳玉洁是他的掌上明珠,你是他的乘龙快婿。”有哥哥的支持,鲍国安心里便有了底。
次日是礼拜天,鲍国安一早就赶到柳家花园,随柳庆轩夫妇和柳玉洁柳玉卿一起去守真堂做周日弥撒。礼拜仪式结束时,鲍国安在人丛中看到了杜士康,向他招招手,并叉开双指做了个胜利的动作。回到柳家花园后,柳家姐弟拉着鲍国安跑向湖心亭,去看水塘里盛开的睡莲。柳玉卿取出莱卡相机,拍了好几张柳玉洁和鲍国安倚栏观赏的照片。柳玉洁又拉着鲍国安上楼,看她已购买的婚纱。她觉得鲍国安也有些心不在焉,于是问道:“亲爱的,你有什么事么?”鲍国安说:“没有。没什么事。”柳玉洁说:“你一定有什么事。我们都快结婚了,你有事没必要瞒着我。”鲍国安顿了下,觉得是没必要瞒着爱人,于是把他买了一套房子,又碰上信谊药房邀他入股的事说了一遍。柳玉洁说:“兴办实业,这是好事呀。”
鲍国安说:“办一座小型的化学制药厂需十万元投资,分作十股,我现在已募集到六股。可仔细一想,信谊药房有两股是干股,实质上还缺六股呢。”柳玉洁问:“你是想请爸爸入股投资?”鲍国安点头说:“正有此意。”柳玉洁想了下说:“每礼拜天午休后,爸爸总会在书房欣赏他收藏的字画。此时他心情最好,你再说几句评论收藏的字画的好话,请他出资一定肯的。”鲍国安说:“可我真太不懂字画艺术,说穿帮了如何是好?”柳玉洁说:“你就说些笔墨精到,构图大气等等的。我在旁边再帮衬几句。”鲍国安说了句你真是天使,楼下传唤用午餐了。鲍国安和柳玉洁来到餐厅,他抢着为柳庆轩斟黄酒,吃饭时还夸张地讲些笑话。柳庆轩注意地看了他一会,问道:“国安,你好像有心事。”鲍国安说:“柳伯伯,我没什么事啊。”柳庆轩摇摇头说:“你有事瞒不了我。
你想我都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什么脸色看不出来?你那城府还没深到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事你说吧。”鲍国安看了眼柳玉洁,意思是商量好的话是现在说还是到观赏字画时说。柳玉洁点了下头,鲍国安于是说道:“不瞒柳伯伯,我是有件事想请教。”鲍国安把信谊药房邀他入股而尚缺六股的事说了下,也表达了希望柳庆轩入股的愿望。柳庆轩问道:“看你们眉来眼去的,玉洁也参与这件事了?”柳玉洁说:“投资的事女儿不懂。我也是刚听国安说的。”“现在倒好,还没过门呢,就联手算计我。”柳庆轩说,“我这个人有条原则,不懂的行当我不会投资。制药业我不懂,从来没有投资过一份钱。可你是玉洁的未婚夫,我未来的女婿,这事就有些例外。股本金我还是不投,我可以借两万给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借你的钱是要还同期的银行利息。这个条件你接受么?”鲍国安想了想说:“可以接受。”
江福生病倒后,地产行的事务都由鲍国安处理,直到中午,他才在怡和洋行的餐厅碰到了鲍国良。鲍国良问:“昨晚怎么没来找我?”鲍国安说:“还在柳家花园上法文课。结束后和柳玉洁说了一会话,回家已晚。”鲍国良问:“你丈人答应出资入股么?”鲍国安苦笑笑说:“答应出资,但不入股。”鲍国良有点不解,问道:“答应出资却不入股,这话怎讲?”鲍国安说:“老先生答应借我两万,但要以同期的银行货款收取利息。”鲍国良点了下桌子说:“这是好事呀!”鲍国安问:“对女婿都要谈利息,好事何来呢?”鲍国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你想,银行货款利息如果是五厘,入股分红起码在二分,他是在变着法子送你钱呢。”鲍国安有点疑惑,沉吟着问:“如果药房经营不善,无利可分呢?”“你丈人是在激励你一定要办好药厂。”鲍国良说,“这其中还有一层道理呢。你丈人借你钱,这两股就记在你名下。你就算不当董事长,在董事会说话也有分量的。”鲍国安恍然大悟,说:“我原以为丈人抠门,其实他倒是为我好呢。”鲍国良说:“为你好就是为柳玉洁好,可怜天下父母心嘛。”鲍国安问:“从账面上看还少了两股,实际上还少四股,怎么办?”鲍国良想了想说:“你就在洋行放风,说柳庆轩也参与入股,说不定这一招还管用呢。”鲍国安说:“这不是说谎么?如果穿帮了,叫我以后在柳家如何做人。”鲍国良说:“柳庆轩是不是入股,外人怎么知道呢。说个善意的谎言也无妨。”
鲍国安依计而行,午休时到各部门说知信谊药厂招股事,又把维他赐保命当神药吹了一通。正等着有人前来认购股份,潘总办的仆役来传话,说潘总办要见他。鲍国安听了一惊,以为他在洋行内募集股金犯了禁忌,心情忐忑着来到潘总办的写字间。潘悦之见鲍国安微锁双眉,问道:“为药厂招股的事进行的如何?”鲍国安见潘总办果然了解此事,只得说:“已募得八股,尚差四股。”潘悦之笑道:“你这后生,做事还真有些闯劲,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为了共襄盛誉,老朽我也入两股。”鲍国安赶紧说:“感谢潘总办的支持。我们想请潘总办当信谊药房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不知潘总办肯曲尊赏光否?”潘悦之摇了摇头说:“不妥不妥。我当着上海新药业公会的会长,再兼信谊药房的董事长不妥。有一个人合适,我倒可以推荐的。”鲍国安忙问:“是谁?”潘总办说:“就是你的顶头上司江福生。还缺两股对不对,你可以邀他入股,别的人就不要再招募了,省得日后麻烦。江福生在家养病,你正好借探病的机会言明此事。我再为你写封便札。喔,江先生是本地人,他最喜欢吃乔家栅的剌毛团了。”
鲍国安谢过潘总办,出了怡和洋行就去乔家栅买剌毛团,又去信谊药房拿了两瓶维他赐保命,乘黄包车至董家渡,鲍国安乘上了去浦东的摆渡船。鲍国安从浦东上了岸,沿弹格石铺筑的小街走了一程,提着礼物上前叩江家宅院的大门。等候时鲍国安观察,这江宅在浦东的塘桥镇上算是座大宅院,沿街宽十来间门面,台阶边蹲着一对青石狮子。院内的大树随风发出一阵阵的啾嗦嗦和哗啦啦的声响。与周围粉墙黛瓦形成很大反差的是,这江府的街面房一律用红砖砌造,带点日本近代建筑风格。鲍国安听哥哥说过,江买办早年留学日本,这大概便是那段留学生涯留下的痕迹了。
大门啊的一声开了,管家探头,看是鲍国安,忙鞠了一躬,说:“鲍先生,有请!”江府管家有时随江福生来市区办事,鲍国安见过,但这所宅院却没来过。鲍国安跟管家走,穿过两重天井,原以为会入第三进的客堂,殊料却拐进偏院,来到了一座小庙。管家让鲍国安在门外等一下,自己进了佛堂。鲍国安刚看了水塘中盆栽的的荷花和游弋其间的锦鲤,管家出来,说:“江老爷有请。”鲍国安跨进佛堂,见江福生跪在莆团上,上前欲施礼,却被管家止住。待江福生念毕佛经,停止敲打木鱼,管家才上前附耳通报。江福生由管家搀扶着站起来,鲍国安连忙鞠躬并递上礼物信札,说:“潘总办托我转告江老板,洋行的事不急。您在家好好养病。”江福生看礼物,满脸喜悦地说:“啊,是乔家栅的素馅剌毛团,我最喜欢吃了。一定是潘总办关照你买的。这老家伙,大事小事都挺留心在意。这又是什么?”鲍国安说:“是维他赐保命。上海正流行喝的一种新药,是一位叫马克·杰菲的外国博士发明的。”“马克·杰菲——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江福生说了,即请鲍国安入左手的大房间。房间内的地板垫得很高,进门要脱鞋,也有些日本塌塌米的味道。管家端来了盖碗茶。鲍国安在红木太师椅坐下,乘江福生阅读信札,打量房间摆设,看南窗下摆着画案,有几纸写了书法,知道此处是上司的一间书房。江福生收起信札,说:“生病在家,潘总办都不放过我,你说这老家伙厉害不?”鲍国安笑笑说:“前来叩扰,真是不好意思。”“没有的事。”江福生捧起一瓶维他赐保命观看,问道,“这药真那么有效?”鲍国安哈了下腰说:“大家喝了都说不错。”“我也喝喝。”江福生说罢,管家连忙开了瓶盖,拿来一汤匙,倒满了递上。江福生抿了一口,咂咂嘴巴,仰头喝了药剂,还舔尽了残留的药液。他眯上眼等待一会,说,“有意思,胃里开始发热,经脉开始打通,好好,这药倒确实有效。”鲍国安说:“潘总办的意思是……”江福生说:“小意思,那两股我都认了。中间有谁打退堂鼓的,也都由我来顶。”鲍国安听了,忙站起来又鞠了一躬,说:“如果这样,真是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