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康讨厌这家伙,接话筒时也尽量避免和他的手指接触。他举起话筒照例说:“你好,我是杜士康。请说要我帮什么忙?”电话那头的马克·杰菲急切地说:“杜先生,我们的信谊药房出事了。请你马上在霞飞路上为我们物色一处合适的店面。”杜士康听了电话感到有些意外。他知道马克·杰菲夫妇一定会迁店,但绝没有这么紧迫。情况未明了之前他不能作出轻率的决定,自己必须到现场去察看一下。杜士康出了德发药行,跳上一辆人力车前往外滩,过白渡桥到东百老汇路,看到药房被砸成这样令他非常吃惊。他安慰了马克·杰菲夫妇,说:“我去找房东论理,要他赔偿所有损失。
”安娜说:“我们找过了,没有用。那也是个可怜的家伙。”杜士康恨恨地说:“上海是个法制都市,岂容恶人横行霸道。我去找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将这帮恶人全部逮起来绳之以法。”安娜劝道:“感谢杜先生能及时赶来。我们去意已定,不在乎房租没到期那点小钱,也不愿耗费精力与那帮街头混混论理。我们只想请杜先生帮忙,帮着在霞飞路上找一处租金相对便宜而又适合我们开店并居住的店面。”杜士康转首看马克·杰菲,他也点了点头,于是说:“你们夫妇既然决定了,那我就去霞飞路物色店面。”上车时他还说,“你们应该保留控告他们的权力。”马克·杰菲说:“我们会维护我们的尊严。”安娜扬扬手说:“杜先生,听您的好消息!”
为了赶时间,杜士康没乘电车而选乘了体魄强壮的青年车夫拉着的黄包车。他没回德发药行,让车夫直奔霞飞路。他在金神父路路口下了车,脚步匆忙地走向674号。店主正守着店铺,但店堂里的货架上已无货可售。店主看到杜士康推门而入,忙起身相迎,堆起笑脸说:“杜先生今天怎么会来的?”杜士康擦了把汗说:“我也没想到今天会来。”店主问:“发生了什么事?”杜士康问道:“这事和你没关系。我问你,明天你能出让店面么?”店主说:“没问题,今天就能出让。你决定了,签下租赁合同,我马上就可以搬走。”杜士康说:“我下午给你准信。”店主说:“我等你的好消息。”杜士康观看店铺结构,店主小心跟随着。这店铺他已看过数次,再看一次只不过是一个心理的缓冲。双开间的门面宽敞气派,底楼挑高5米,店主在装修时挖地半米,搭了一个净高2米的大阁楼,住一家人绰绰有余。店主又在靠北墙2米处竖了隔板,装了门,足以充当库房。北墙的外边则是两间披屋,还有个可以停轿车的院子。杜士康曾经想过,两间披屋一间作厨房,另一间可以改作实验室。
这店面原先是杜士康为自己物色的。
德发药行经营陷入困境而董事长派来了不谙人情且气势嚣张的帮办董一鸣,这给了正在努力扭转局面的杜士康很沉重的打击。他利用多年积累的人脉关系为药行扩大销售业务,业绩却记在帮办头上。他自己努力试制新药,又四处寻访有价值的新配方,为的就是挽回颓势。杜士康很高兴认识了马克·杰菲博士。他第一次去东百老汇路,看到信谊药房的格局与自己理想中的药房格局一致,为两人共同的审美取向暗暗称奇。他身为德发药行的华经理,为聘请马克·杰菲博士,为获得博士的新配方已经作了努力。现在博士一家的经营和生活突然陷入困境,作为朋友的自己决定先让马克·杰菲博士和安娜先租用这处店面。他为战胜了私欲而高兴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成了朴方庭神父所说的患难者的近人。杜士康问:“你店里的电话能用吗?”店主说:“能用,请随意使用。”杜士康说:“喔,我想打个电话,你能回避一下吗?”店主说了可以,引杜士康走向搁有电话的写字台,自己去了后院。
杜士康拿起话筒,顿了一下才拨了东百老汇路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安娜。杜士康说:“我在霞飞路金神父路附近找到了一处双开间的店面,格局与你们的差不多。我想请你和马克·杰菲博士一起来看看。”安娜问:“租金昂贵吗?”杜士康说:“不贵。店主要去南洋和儿子一起住,愿意比市价低一成出租。”安娜说:“那我们要了。杜先生就做个中介吧。”杜士康问:“什么时候来看看?”安娜说:“今天下午,收拾好了就来。”“那我等你们。”杜士康搁了电话,叫来在后院扫地的店主,问道,“这店面是我的一位朋友想租用。他们下午来,如果看中了,能当场签合同吗?”店主说:“可以。我有现成的格式合同。”“那就好,下午见。”杜士康告别店主,步行走回德发药行。进入店堂,杜士康见帮办放下电话时神色诡异,以为他又做了一笔大买卖而向老板邀功,恰巧被自己撞着,所以神情尴尬。杜士康没有理会这些。吃了午饭,见店内无事,他又步行着走回霞飞路674号。店主非常守信,端坐在店里等着。他知道杜士康喜喝咖啡,已为他准备了一杯。
下午漫漫,不知马克·杰菲博士和安娜什么时候会到。杜士康喝着咖啡等着。为了找点事做,他说想看看合同。店主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合同递给他。杜士康看格式无误,权利和义务罗列得清楚,填数字的地方都空着,于是把合同还给了房东。房东正要问你的朋友几时来,门外响起了卡车的刹车声。杜士康出门观看,却见马克·杰菲和安娜从驾驶室下来,手里牵着劳拉,而车廂里装满了家什。“这怎么了?搭人家的便车么?”杜士康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安娜说:“接到你的电话,我们把东百老汇路的店面退了。雇了辆卡车,搬来了全部家当。”杜士康诧异地说:“你们还没看过店面呢。”马克·杰菲说:“杜先生,安娜说你是个好人。你经验丰富,熟悉上海。你看了满意的房子我们也一定会满意的。安娜,你说是么?”安娜说:“是的。马克·杰菲博士说的对。情况确实是这样。”
杜士康没料到这一对饱经磨难的夫妇还能如此信任一位并没有打过几次交道的人。他大为感动,自己牵起劳拉的手,引马克·杰菲夫妇与店主见面。他说:“这两位就是想租借店面的马克·杰菲夫妇。这是他们的女儿劳拉。”安娜说:“给您添麻烦了。”店主说:“你们愿意租我的店面已经很照顾我了。没有麻烦。请先看看房子吧。”马克·杰菲夫妇看了店堂和附属设施后都说,这房子比他们预想的要好,他们就按杜先生和店主谈妥的价格签订合同。店主说:“刚才的场景我也看到了。朋友之间这样交往真好。我也是个要朋友的人,我愿意再降低一成签约。”杜士康说:“你这是给我面子了。”店主念叨着有朋友好有朋友真好,一边从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了合同。杜士康讲解了几项条款,双方协商一致后签了合同。
作为介绍人,杜士康也在合同上签了字。与承租东百老汇路上的店面不同,这回店主要去南洋,房租付一年押一个月。店主还留下了南洋地址,欲续租的,到时候按这地址汇租金即可。店主收了房租,凡事交待清楚,道了声恭喜发财,告辞走了。安娜晃了晃手里的一大串钥匙,微笑说:“真的非常感谢。没有杜先生的帮助,我们不可能在这么好的地段借到租金这么便宜的店面。杜先生,您是我们的贵人。”马克·杰菲拥抱了一下杜士康,说:“真的,我和安娜非常感谢你。”安娜说:“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们要给杜先生一笔佣金的。”杜士康摆手说:“这我绝不收的。我们是朋友,不是么?”“是朋友,是真挚的朋友!”安娜快活地说:“马克·杰菲博士,我们卸车。杜先生,你也不能走,你要指点我们布置这个新店,布置这个新家。”
一直到太阳西沉,马克·杰菲夫妇在杜士康的协助下才将药房整理出了雏形。马克·杰菲又说:“现在门面大了一倍,我和安娜决定仍然使用信谊药房这个店名。您看店标该如何设计?”杜士康说:“先谈谈您的想法。”马克·杰菲说:“我还想使用sinephamacy这个词,其中含有诚信和友谊。”杜士康说:“拉丁文sinephamacy这个词太长,不容易记,不如就用起首的sine,两个音节,辅音元音都有了,既上口又好记,还有中国和中国人之意。”马克·杰菲在餐巾上画了个圈,写上sine,端详了一会说:“还缺点要素。”杜成康想了想,用牙签在sine之上写了个信,在其下写了个谊。
洋文和中文交叉开成了一个十字架,马克·杰菲拍手叫好,说:“我们原先也用了这两个字,意思是诚信和友谊。杜先生你说说,除了中国和中国人之外,信谊两字在中国文化中有何特别的含意?”杜士康想了一会说:“社稷有信乃立,苍生因谊而睦为中华文明之古训。这两个字解释为诚信和友谊也对。做广告时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也是可以的。”安娜听了杜士康的解释,也拍手叫好。马克·杰菲夫妇交换了个赞赏的眼神,决定就用这图案做商标。马克·杰菲坦诚地看着杜成康,说:“我只是一个药剂师,并不擅长经营。我和安娜真诚地邀请您,请您来信谊药房担任经理。”杜士康顿了下说:“这事有些突然,要让我考虑考虑。”“不用着急,我们等待您的决定。”刚走出信谊药房,那董一鸣候在门外,冷冷地说:“董事长找你谈话。”
杜士康看到德发药厂的奔驰轿车停在路边。他向马克·杰菲夫妇道别后走向轿车,但董事长并不在车上。帮办上车后,司机发动了汽车。奔驰车很快来到了德发药行。杜士康下车走进店堂,明亮的灯光下,中间坐着董事长桑德发,而在这个意大利老头的身后,居然坐着唐凤娣。“桑德发先生,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杜士康说。桑德发用手杖戳了下地板说:“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出高薪聘你为华经理,你就得全心全意为德发药行效力。”杜士康说:“我是这样做的呀。”桑德发哼了声说:“在药行陷入困境,正需你出大力时,你却在外面开了另一家药房,一家为自己谋利的药房。”杜士康说:“桑德发先生,你误会了。
我只是帮朋友的忙。他们来上海不久,是请我帮他们在霞飞路上找了家开药房的店面。”桑德发又戳地板,气咻咻地说:“你这行为太卑鄙了。你说,德发药行亏待过你吗?你不为德发药行考虑,你也要为自己的家庭和你那帮孩子考虑呀!”桑德发的话音一停,唐凤娣嚎啕起来,数落道:“你真是个憨大,放着个好好的买办不做,却要吃里扒外,为两个不搭界的罗宋人操心,真是吃了迷魂汤了。”杜士康问:“桑德发先生,你是想留用我还是解聘我?”桑德发说:“我是想留用你的。”杜士康说:“你既然想留用我,就不该用这方法来羞辱我。我和新药界的朋友广泛接触,是全心全意在为德发药行寻觅一剂新的有价值的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