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滋德殿四下里并无甚宫女内侍的身影,今夜是除夕,太后特命尚食局给宫人们都做了些角儿吃,因而侍奉在侧的宫人们都借此回到了耳房,各自祈福守岁去了。
蓉萱独自闲步到庭院内,抬头又寻觅着那颗代表着帝王的北极星。这半载以来,每每感到孤寂或不安时,她都会来到庭院中仰望北极星,仿佛透过那颗星星,便能听到陛下的声音。她万万不曾料到,正值盛年的陛下会抛下她们母子,将江山的重担交给了她和大臣们,她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决策判断有误,辜负了陛下的嘱托,乃至误了国家的前程。可事实上,她的确不知自己所做是否有纰漏之处。半载以来,皆是陛下崩逝前的那句“朕相信你”,支撑着她坐在朝堂之后,去面对主少国疑的种种猜忌与人心起伏。
明日便是新年了,亦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前路虽漫长,但她依然相信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随着新帝渐渐长大成人,大周一定能更加安稳强盛。对着那颗明亮的北极星,她合起双手,拜了三拜,心中默念着:陛下在天有灵,请保佑大周明年依旧国运昌盛。臣妾一定会好好教导皇儿,不负陛下所托。
“母后,儿臣给母后请安。”蓉萱转过身来,见是皇帝站在她身后行礼,忙扶起他,道:“这么晚了,皇儿怎么还未歇下,明日还要在大庆殿接受众臣朝贺,早些就寝吧。”
皇帝此时仍身着红底淡黄色团龙的窄衫,戴着朝天幞头,一副穿戴整齐的模样,只见他摇了摇头,道:“儿臣不累,儿臣想与母后一同守岁。儿臣知道母后是在思念父皇,儿臣亦在思念父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父皇在世时,常教导儿臣要做个有德之君,母后,儿臣若有言行不妥之处,还请母后一定及时指正。”
蓉萱有些心疼地摸着他的头,道:“皇儿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正是不断学习进益之时,哪里有什么不妥之处呢。你若有不当之处,母后自会提点你、教导你,只是这半载以来,皇儿做得很好。你如今只需每日勤勉于读书习武,坐在朝堂上时,要仔细听那些大臣们在奏报什么,与臣子们说出你的看法,他们亦会从旁协助你,久而久之,处理政事便有经验了。”
皇帝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道:“母后,夜里风凉了,我们进屋去守岁吧,儿臣着人去尚食局取了些糕点蜜饯,本欲和弟弟妹妹们一同享用,可他们都已睡下了,母后同儿臣一起用些糕点吧。”蓉萱答应着,母子二人走进殿内围炉闲话,直至子时三刻,皇帝才支撑不住睡下了。
第二日便是元旦大朝会,皇帝身着绘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的裘冕,佩有白玉玄组绶,手执天子之笏,坐于大庆殿之上接受众臣的朝贺。太后则头戴珍珠龙凤花钗冠,身披霞帔,亦佩双绶与玉坠子,外罩长纱裙,坐于朝堂幕后。朝贺之后,又设新年宴席,大庆殿内歌舞升平,正是君臣同乐之时。
皇帝捧着金樽,起身向珠帘后下拜,道:“朕祝愿母后凤体安康,姿容永驻。”蓉萱亦举起玉樽,正欲回应,忽听得殿外有信使高声呼喊,一时间,殿中舞乐声骤停,那人持信来到殿中,奏道:“属下奉定州节度使之命,启奏陛下、太后娘娘,今有北汉与辽国联军南下,定州危在旦夕,请陛下、娘娘速派兵支援!”
话音刚落,殿中亦是人心惶惶,大臣们交头接耳,叹息之声未断。元旦本是大吉之日,如今却烽烟骤起,岂非不祥之兆邪?王公公将信使手中的信交给陛下,皇帝阅览过后,又将信交给两位丞相传阅。殿中的气氛凝滞着,不时有窃窃私语的商讨之声,却始终未有人发言。
皇帝看着两位丞相,问道:“定州危在旦夕,丞相以为如何?”范质和王溥一同起身,答道:“臣等以为应派遣赵将军带领禁军出征,定能旗开得胜,解救定州。”于是丞相范质代帝草拟敕令,命赵匡胤带领禁军出征,赵匡胤接旨,起身拜道:“臣定将辽国兵马逐出我国,不负陛下与太后所托。”宴席至此而散,赵匡胤自去整顿兵马出征,皇帝则随同太后回到滋德殿温书。
正月初四辰时,蓉萱正抱着手炉,站在桌旁看皇帝练字,不时指点他道:“皇儿这一笔有些偏锋了,要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你看,腕竖则锋正。”又从皇帝身后把住他的右腕,亲手带着他写了一遍。
皇帝点了点头,道:“儿臣明白了,谢母后教诲。”他又虚心地练了数遍,方感到这一笔算是写好了,蓉萱在一旁看着,亦满意地点了点头。
“太后娘娘,陛下,大事不好了!赵将军他……他在陈桥驿被众将士拥立为帝,已经带兵杀……杀回汴京来了!”王公公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提防被门槛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显得万分狼狈。
皇帝“啪”地撂下手中的毛笔,惊道:“他是父皇托孤的重臣,朕如此信任他,他怎么敢谋朝篡位!你快去传旨吩咐守卫汴京的将领,不许给他开城门!”
“来不及了,他想必早已与守城的将士串通好了,才有十足的把握拥兵自立。皇儿,你在这里不要动,王义,去传范质和王溥速来万岁殿见本宫。”蓉萱倒是格外的冷静,自从皇帝继位后,主少国疑的流言从未有一日中断过,起初她与那些老臣一样,都怀疑过流言是从点检赵匡胤那里散出去的,可一想到先帝托孤的那一幕,她还是选择相信赵匡胤,为的是相信先帝选择人臣的眼光。谁也没有料到,他赵匡胤竟有谋朝篡位的胆量,而改朝换代的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这样措手不及。
范质与王溥低着头走进万岁殿,行礼参拜后,仍跪在地上,还是范质先开口,道:“臣等死罪!当日接书信时,臣等仓促之间,未辨其中真假,贸然令赵匡胤领兵北上,却不料他有如此狼子野心,臣等万死难辞这天大的罪过,有负先帝与陛下所托!”
蓉萱看着他们泫然欲泣的样子,亦是叹了口气,道:“赵匡胤好狠的计策,暗中派人假传军情,瞒过了朝中上下,如今他又手握重兵,将至汴京,依丞相所见,该如何是好?”
范质磕头道:“娘娘,眼下赵匡胤登基为帝已是军心所向,我们手中没有兵力与其相抗,倘若调各方节度使进京勤王,又恐北汉与辽国会乘虚而入,侵占边境疆土。到时我朝内乱,边境不安,先帝苦心多年的基业便将毁于一旦啊!”
王溥亦磕头道:“为今之计,只有请陛下禅让帝位……臣等拼死,定会保陛下与娘娘万全!“
蓉萱点了点头,道:“本宫知道,先帝在位六年,连年征战,好容易平定了国土四方,为的就是来日江山能够大定,天下能够归于一统,本宫又怎么忍心看着先帝的基业一朝尽毁。其实赵匡胤论起文才武功,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君王,这乱世终须一个了局,若能将大周的江山交给一个有能力与威望的人,去继承先帝的大业,本宫亦无话可说。事已至此,未免生灵涂炭、江山不稳,本宫同意将陛下的帝位禅让与他。只是本宫自觉无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卿等身为托孤之臣,虽负尽先帝深恩,但终究是国之栋梁,不必埋没了才干,倒不如继续为新帝效力,共同开创治世。”
赵匡胤回京后,由翰林学士宣读禅位诏书,并从天子手中接过“皇帝承天受命之宝”与“皇帝神宝”两枚传国玉玺,正式继承帝位。因他任归德军节度使的藩镇所在是宋州,故改国号为宋。又降柴宗训为郑王,太后改称周太后,令郑王与周太后以一月为期,迁往房州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