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食堂里,几个单身的工人在吃饭。“妈的这饭和菜都是中午剩下的,真他妈的难吃。”张三说。李四说:“你真是意见多多,几块钱一餐,你还想吃龙肉?”王五说:“讲得再多也是这么难吃,我们还是不要再说这些丧气话了,能吃得饱就很不错了是不是?”赵六说:“谁让你穷?出门打工,抱怨得越多你心里就越难受,还不如想办法让老板多发点酒给我们喝实在,喝高了就什么也不想了。对了,我给大家出个题目做做吧。逗逗乐子。A开车从甲地去乙地,时速40公里,B骑单车从甲地出发,时速60公里,请问A要怎样做才不被B超过?”
大家吱吱喳喳说了几个方法,赵六摇头表示不满意。
一直闷头吃饭没哼过声的冯明吃完最后一口把碗揣起就走,临走时扔下一句话:“撞死他不就得了!”
大家被他说得有些吃惊。没错,开汽车的撞死骑单车的是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冯明的个性有些孤僻,话少,不扎堆,吃饭还少见的快,人家才吃一半他往往就扔碗走人了。
冯明到这间酒厂来打工,有些偶然。那天,他不知因为个什么事到工厂附近转悠,吃沙县小吃时与在酒厂打工的何春妮和陆小丽坐邻桌,听两位姑娘吱吱喳喳说了半天工厂里有趣的事后,问春妮酒厂还招不招人,他想找工作。春妮说巧了,我们厂门口好像真贴着招聘启事。第二天,他便到酒厂来上班了。
回到宿舍,冯明靠在床头看街上免费要来的“医疗杂志”,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这间工厂,因为是新的,规模虽然不大,但生活设施弄得不错,起码在集体宿舍里呆着是挺舒服的。冯明睡觉不踏实,总是半夜被噩梦惊醒,基本上,每个下半夜都是睁着眼睛等天亮的,所以,没事他就犯下困什么的。他像大多数单身汉一样不肯自己动手做饭,每天都是在饭堂将就着填饱肚子了事,夜里饿了就吃几块饼干,泡杯方便面什么的。他去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几盒方便面,有开水就用开水泡着吃,没有就干嚼。
就眯那么一会儿,美梦却来了,他梦到自己在偷窥仙女洗澡,还听到仙女们“咯咯咯”地笑。他咧开大嘴傻笑,耳边的笑声更响了。他还看到仙女们在窃窃私语。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冯明心内疑惑,又有点害怕,但是怕的是什么却疑惑,睁开眼睛一看,何春妮与陆小丽在跟前笑弯了腰。冯明窘得无地自容,不敢吱声,更不敢动,因为他有状况。太长时间没被异性亲近过,三十岁的他内分泌有些失调,稍有风吹草动便立竿见影。彻底地醒了,这才意识到,口水都流进脖子了,春妮她们笑的就是这个。
冯明总是走走停停地在路上,这间酒厂,差不多是他这几年中停留时间最长的了,原因是这里有个叫何春妮的女孩。也不见得春妮有多么美,如果用城市人的眼光来看,她甚至还略嫌胖了点儿,双下巴,但正是这样的小姑娘,对了冯明的脾胃,让他欲罢不能。
小丽说:“冯明,你睡觉的样子真丑,打呼噜,还流那么多口水!”
冯明的脸难得地红了。还好他皮肤黑,别人不大容易看得出他脸红。他坐在原地不敢动,伸长手取了枕头上头放着的香烟,点一根,思路才正常了,档下总算也安宁了。这才敢开口问小丽她们找他有什么事。“莫科长他们去电视台录《大师傅》,刘主任让我们也一起去,厂里包车去。”小丽刚说完,冯明就说:“我不去。”小丽问:“你干吗不去?去的人有50元宵夜费。”冯明说:“没意思,我不去。”说完又似不甘心地加了句:“我又不缺那个钱。”
这间私人的小酒厂,刚上马不久,跟电视台合作搞宣传,厂里出一笔钱,派几名品酒师去录制节目,算是一种软广告。《大师傅》是个将行业竞赛引进演播厅的综艺性节目,每期找几个行业精英PK专业技能,在当地有相当高的著名度。
小丽的视线从冯明身上转移到他的床和背包上。小丽说:“每次到你这里来我都觉得很惭愧,你这里太整洁了,你把东西收拾得比我们女孩子还好。”
冯明说:“主要是我的东西少,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全部的行李,除去洗涮用品外,只一个学生书包大小的背包,一双布鞋,一双波鞋,一双拖鞋。背包里,几套换洗衣服。倒是床尾那个小纸箱有些扎眼,里面装的是方便面和饼干这些填肚子的东西。见到小丽留意他的纸箱子,冯明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比如在外面被石头砸死了,出街被汽车撞死了什么的,这箱子里的东西就送给你和春妮,给你的是饼干,给春妮的是方便面。”
“神经病!”小丽骂。
一直没哼声的春妮突然说:“明哥你还会画画!”
冯明赶紧起来去抢春妮手上的漫画。那是他照着同宿舍的小马的动漫书画的。春妮一边逃一边翻页,还一边把自己看过的递给小丽。春妮说:“你画的人好凶,眼睛像要喷火,嘴巴像要吃人!”冯明放弃了争抢,申辩说:“我只是照着画的,日本鬼子画得凶我就画得凶。”小丽不信,拿了放在旁边的漫画书对比,说:“你看你画的这些人的眼神,像要吃人似的,还说不凶!”冯明笑着说:“这倒也是,我总是做拿着大刀砍人的梦,上几天,一个晚上砍死了三百多个人,一地都是血,人头滚得到处都是,我自己都被吓醒了。”
春妮和小丽听得笑起来,觉得冯明很幽默。
冯明经不住两个年轻女孩的软磨硬泡,主要是耐不起春妮的诱惑,跟她们一块上了单位租来的大巴,去了电视台做现场嘉宾。临上车时,办公室主任给每人发了件红白相间的印有厂名薄风衣,上面印着个大大的酒瓶。春妮说,穿上这件衣服,大家都变成了酒鬼。冯明说,不是酒鬼也变成了酒鬼。谄媚得旁边的人都在侧目。其实,春妮是有男朋友的,但这冯明的脸皮就是厚,有事没事总爱粘乎春妮。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的,总是一物降一物,冯明喜欢春妮,春妮有男朋友,小丽喜欢冯明,冯明对小丽又没什么感觉。春妮和小丽是表姐妹,一块出来打工,一块疯玩,形影不离,像孪生姐妹。春妮想帮小丽和冯明牵红线,平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拉着这两个人去这去那。
去到电视台后,还有十多分钟才开始,冯明趁春妮他们在化妆镜前涂涂抹抹的时候到处溜达。电视台这种地方对普通人来说有着莫名的光环,就算这个人像冯明这么深沉也不例外。几分钟后,冯明晕了,电视台的一楼演播厅区像个迷宫,他东走几步,西走几步,不知怎的,走到电视台的正门来了。保安把他拦下,问他干吗的,冯明说来录节目的,保安让他出示来访证,他没有,保安让他出示身份证办一个,押下身份证,到离开的时候退,冯明不肯,打电话让小丽拿个来访证过来,小丽也没有,最后,酒厂的办公室主任跟《大师傅》的一个剧务过来,才把他重新领回了2号演播厅。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老实,到处乱跑!”小丽抱怨。冯明说:“我觉得有必要熟悉一下地形,要不然一会地震了还不知往哪儿跑。”小丽骂:“神经病!”
在电视台的演播厅,冯明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春妮说,既然前排的座位被抢光了就坐到最后的后排,这样就能一目了然。冯明不想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但争不过春妮,在春妮面前,他只能扮演听话的小朋友。但他与春妮中间却隔着小丽这个吱吱喳喳说个没完没了的姑娘。春妮的男友佘飞虎,是小丽的远房亲戚,也是酒厂的,品酒师,斯文,戴眼镜,因为姓佘,外号就叫做眼镜蛇,这时正在台上跟另外三位品酒师同台竞技。春妮和小丽这些小女孩们叫他眼镜。
节目录制从晚上八点开始,很多镜头要重复,拖了三个多小时才完成。现场很吵,每个环节的结束和精彩的地方,大家都使劲地挥舞着手上的塑料巴掌,吡哩啪啦地响个不停。因为自己的同事在台上PK,大家热情高涨。搞笑是,眼镜在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站在那里晃来晃去,傻笑,他喝高了。并不是每个品酒师都是好酒量的人。
冯明觉得很无聊,在酒厂打工,对于他来说是迫于无奈的事,留这么久是因为春妮,他对酒和生产酒毫无兴趣,更不打算成为一名所谓的品酒师。看着看着,他又睡着了。进入到演播厅没多久,他便被那些无处不在的射灯照得昏昏欲睡了。那么吵,那么喧嚣、华丽的场面,他居然也能睡得着,还打呼噜,害得小丽每隔一会就要把他拍醒。
正如春妮期待的那样,眼镜大热胜出,坐上了大师傅的宝座。眼镜很强,就算是醉了,也还是第一名,他打着酒嗝发表获奖感言时感谢了未婚妻春妮,趁着酒劲,他说要爱春妮一生一世。随着眼镜的手指指向春妮,镜头转向最后一排。转播车上的导播哈哈大笑几声后命令二号机把镜头推近,用春妮的大特定,避开她旁边又旁边那个正在睡觉的傻子。冯明连累到他身旁的小丽也失去了上镜的机会。
电视播出时冯明睡觉的镜头全被剪了,但过一段时间后,这段奇怪的视频却在电视的另一档访谈节目中被当成趣闻播了出来。《大师傅》的主持接受采访时说,他入行这么多年遇到的最糗的事就是在做节目的时候看到一位观众嗜睡如命,屡屡被身边的同伴推醒又屡屡重睡,好像他这个主持人是催眠师,在舞台上不停地给大家催眠似的。
后来,也不知冯明有没有了解到,他荣幸地被有娱乐精神的网民们炒红了,被亲昵地称为嗜睡哥。不过,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当晚,回去的路上,经过酒厂附近那间大排档时,眼镜佘飞虎带春妮、小丽和冯明提前下车去吃宵夜。眼镜刚被提拔不久,赢了比赛,赢了美人,春风得意。冯明不想吃那劳什子的宵夜,但不肯放过任何与春妮在一起的机会,哪怕这会眼镜像狮子似的守在春妮身旁。四个人中,最开心的是小丽,自从几个月前她第一次见到冯明就开始春心荡漾,把心事讲给春妮听后,在春妮的鼓励下开始有目的地接触冯明,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冯明这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却鬼使神差地、一如既往地喜欢着春妮。
路上,眼镜问春妮和小丽买了社保没有,两个女孩说上个月开始买的。小丽问冯明有没买,冯明说没买,不想买,像他这种人,一年换几间厂,买那什么社保太麻烦,浪费钱。眼镜以酒厂管理层的口吻说我们厂的管理还有些乱,毕竟是一间新的工厂,等以后厂里的制度完善一些以后,就人人都要买社会什么的了。冯说,像我这样的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买社保是浪费钱。
当下落座,点菜,叫了几瓶啤酒。菜未上,先喝啤酒。他们也真有些怪诞,大家都知道彼此心中的那点小阴暗,但坐在一起看上去也还是挺和谐的。眼镜其实是个自信而不计较细微处的大男人,明知道冯明时不时骚扰自己的女朋友也愿意与他一块喝啤酒。他也像春妮那样,希望小丽能跟冯明成为一对。冯明比小丽大了些,三十岁了,也略嫌阴沉了点儿,话太少,但他们私下里讨论的时候一致认为,冯明这个老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这魅力可能是因为他的深沉,也可能是他冷漠的眼神,用小丽的话来说,冯明是个又坏又帅的老男人。
眼镜刚才在电视台时有些醉,这会喝几杯啤酒倒是把酒解了,变清醒了,看到冯明直勾勾地盯着他与春妮握在一起的放在桌子上的手,内心禁不住慌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春妮的手。冯明的眼神令他心生寒意,莫名其妙的寒意。
小丽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喝点啤酒就莫名地兴奋。她的脸红得像苹果,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冯明不肯移开。春妮觉得小丽的样子好玩,就说:“小丽你这个样子像要咬冯明一口似的。”眼镜纠正:“她是想亲一口。”冯明的嘴咧了咧,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表情,顾自喝了一大杯啤酒。他额上的抬头纹在灯光下尤其明显,刀刻一般。
“冯明你挺能喝的。”眼镜说。
冯明想了想说:“是挺能喝的,我从未喝醉过。”
小丽说:“三十岁的男人没喝醉过酒,不可能吧?我哥我爸他们经常喝醉。我爸喝醉酒后死睡,呼噜打得地动山摇,我哥喝醉了就没完没了地打游戏,整夜整夜地打,不用睡觉。”
“也不是,主要是我脾气不好,怕自己喝醉后失控,可能乱讲话,也可能会打人,所以每次喝酒我喝到一定程度就喝不下去了。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这么喜欢把自己搞醉,喝醉酒一点好处都没有。”冯明说。这是这天晚上他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
“你这个人有些可怕。”春妮说。
眼镜又说:“那你不开心的时候怎么办?你又不搞不醉自己。”
冯明说:“我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春妮说:“小丽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也非常开心。”冯明当作没听到,低头喝酒。
接下来,又讲了些老板的坏话,讲下各自老家的风土人情什么的。讲着讲着,两个男的就不吱声了,低头喝闷酒。冯明嘴笨,又有些心不在焉,他与眼镜总是无法调到同一频道。两个女孩在吱吱喳喳地讲八卦。
眼镜到底是酒量浅,喝着喝着,突然趴桌上睡过去了。望着睡得像小宝宝一样的眼镜,冯明说了句奇怪的话:“我真想一刀把眼镜捅了带你俩一块去行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