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出“步摇”这两个字时,我的手底下,仿佛也在摇曳生风。我一直一直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首饰呢,它居然叫步摇。
它也只能叫步摇的。
我发现它,是在一套《汉族风俗史》里,说到唐代女子常见的首饰时,提及步摇。原不过是钗梁上垂有小饰物的钗,古代女子,把它插于发髻前。书中只是轻浅的两笔,淡淡带过,在我,却念念于心。步摇,步摇,这叫法,多活泼!像调皮的小孩,一刻也坐不住,满室的安安稳稳中,她一颗小小的心,早跑到屋外去了。大人稍一不留意,她已溜出屋外,在野地里又蹦又跳。花样女子发髻上插了这样的步摇,莲步轻移,钗随人动,该是怎样的生动!再风吹不动的日子,也会陡增几分情趣。
祖母有钗,银的。年岁久了,色泽变得有些黯淡。祖母还是当它作宝贝,每日里细细地梳完头,把它插到脑后的发髻上。那时我年幼,是极不安分的一个人,母亲笑我身上一定是装了弹簧。然而看祖母梳头,我却能安稳地呆一边,一看就是半小时。有时也会抢了她的钗,往我稀黄的头发上,插。哪里插得住?祖母笑:“等小丫头长大了才行的。”我于是盼望长大。而长大是件多么遥远的事,那些日子,天地转得那么慢那么慢。
村里的女孩子,赶小就知道美。草地里坐着,一捧青草在膝上,用它编草戒指草项链草耳环。有一种草的汁液很粘稠,编了耳坠粘在耳上,可以挂很久不会掉下来。我们就“戴”着这样的耳坠,迎着风跑。我们跑,耳坠也跑,我们想像,那是缀着闪亮珠子的耳坠,一步三摇。日子里有满满的好,说不上的。
一段时期,女孩子们赶趟儿似的去穿耳洞。有了耳洞,长大了就可以戴真的耳坠的。我姐姐穿了,在没有耳坠可戴的年代,姐姐一直用一根红线拴着。风吹发飞,那红线隐约可见。美得动魂。
我也要穿耳洞,是下了决心的。村东头的女人会穿,她喜欢吸水烟。女孩子们讨好地帮她装上烟叶,她点上火,深深吸一口,而后拿出一根银针来,给女孩子们穿耳洞。她捏着女孩子们的耳垂,不停地揉,嘴里说着:“哎呀,这姑娘的耳朵长得真好看。”突然一针下去,女孩子们眉头跳一跳,是疼的。却嬉笑着说:“不疼。”女人给她们的耳洞穿上红线,刚刚还寻常着的女孩子,突然间就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我却犹豫着,不敢。她们劝:“不疼呀,来穿呀。”我还是不敢。门外风在招摇,女孩子们等不及再劝我,一个个跑进风里面,发飞起来,她们耳朵上拴着的红线,艳得夺目。
我的耳洞,最终也没有穿成。却对那样的场景,记忆深刻。贫瘠中的美,光芒绵长得足以覆盖我的一生。
喜欢过一个词:布衣荆钗。乡野女子,粗布衣衫地穿着,却有钗配着,哪怕是荆钗。我以为,《陌上桑》里的罗敷就应是这样的打扮的,而不是文中所写的穿着华丽。她在路边采桑,发髻上的荆钗,追了她的身影而动,她一抬手一扬眉,都藏了万种风情。天生丽质难自弃,那才叫一个惊艳。
谁知道哪件银饰里,没有泪呢。我抚着银饰,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心里也是满满的了,欢喜也有,伤感也有,竟是看不透。